对于住在北京某些区域的人来说,北京并不拥挤,而是郁郁葱葱,人口密度低过加拿大的好地方。
“08年后咱北京的绿化越来越漂亮了”曾是老北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夸赞。
但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是,和他们与有荣焉的北京绿化,其实最主要的组成部分是170多座高尔夫球场。
按照北京市绿化隔离区规划图里的规划,北京会有一圈公园,实际上却建成了一圈高尔夫球场。
密集恐惧症患者被严禁在百度地图上搜索“北京 高尔夫球场”这个词条组合,因为在按下回车键的那一刻,密密麻麻的红点会让你回想起小学时候生麻疹的失措。
光是在北五环内就有8座18洞的标准草地球场,每一个面积都在1500亩以上。把它们全部相加,大概相当于一个半的天通苑。
而且,就连天通苑自己,也被三座球场包围着。
画面中间是天通苑,三个白框分别是三座高尔夫球场
其实发现它们很简单:打开百度地图,调到卫星图模式,往那些绿色扎堆的地方迅猛俯冲。如果你看到了一些像大脑沟回的东西,中间还夹杂着白点,那恭喜你,你发现了北京的秘密。
举个例子,沿着南五环往西,北京西南最大的一片绿地是永定河谷。光看地图,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公园:
而当你切换到卫星图,就会发现,这片绿色实际上是连成片的高尔夫球场。这里曾经有个名字,叫“北京的高尔夫走廊”。
而如果用的是google地图,你甚至都不需要切换:
如果算上高尔夫练习场(没有球洞,只用来练开球)的话,这项运动的触角将会伸到二环以内。高尔夫球整日在王府井的上空飞舞,比大多数北京居民都更接近北京的权力中心。
这是一座全是秘密的城市。中国尊因为高得太过离谱,以至于顶部几层被政府征用。
如果在五环内玩无人机,这将是你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参与这项游戏;于是很多人彻夜用卫星地图环顾北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
北京高尔夫的秘密,这些人就是最早知道的。
但对于那些不掌握娴熟的地图切换技巧的人来说,秘密终究是秘密。
张哥家住天通苑,在金泉港上班,骑电动车走北苑路是他每天两次的例行公事。中间有一段,路边绿树阴阴,几乎没有红绿灯,是他最喜欢走的。
“这公园挺好,就是不知道叫啥。”
从北苑路右拐,进入辛店北路。左侧是典型北方民居,右侧是一条围墙。小区的洗衣店大妈坚持认为围墙那边是一片烂尾楼盘,烂得太久,以至于工地里的树都长得老高了。
实际上张哥和大妈看到的,只不过是鸿华高尔夫俱乐部的两条边。
对于清河路上摩托车店老板来说,生活只有向北没有向南,清河以南的树林就是世界的尽头。
实际上,以清河和宝盛东路为界,他的店正被北五环内最大的两座高尔夫球场,奥园体育俱乐部和清河湾球场夹道包抄。
当然,对这个事情,他和来他店里修摩托的外卖小哥完全不关心。
不同人的眼里,北京有着截然不同的相貌。
对于夜生活丰富的年轻人来说,北京是由工体和三里屯组成的酒吧之城;在影视公司看来,北京是由周边数十个摄影棚组成的东方好莱坞;在码农们的眼里,北京是全宇宙的云中心……
而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北京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环形高尔夫球场,以及配套的吃住行设施。
高尔夫教练刘哥,入行已经十几年。和他的聊天里,“来打球的老板”是一种景观。
有人刚要挥杆,旁边突然落下一架直升飞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某个大老板玩得肚子饿了,叫公司派直升机送来了一碗馄饨。
有的老板是急性子,没练好就下了场地,开球开不出100码,一气之下把球杆扔出去了150码。
打不好扔东西仿佛是老板们的心有灵犀。
扔球杆扔手套都不算什么,有一个老板直接把球包扔进了水塘。回到休息区才想起自己的奔驰车钥匙还在里面,于是给了球童500块钱,叫球童去捡。
后来,所有球童都喜欢围着这个爱扔东西的老板转悠。
讲完老板的故事,刘哥呷了一口茶,望向远方。他说他想起了那个流传在高尔夫教练们嘴里的,关于某个教练傍上大老板,自己也做了老板的传说。
有时候,高尔夫球场旁边会有工地,农民工会溜达过来参观。他们绝不会踏足任何带绿色的地方,只是在门口聚成一群,远远地观望着。
对于什么时候轰他们走,每个高尔夫球场的销售都有一套自己的习惯。
“一个人进了门,半秒钟的时间我就能看出他是不是来打球的,会不会办卡。”穿着不过膝旗袍的销售姑娘对我说:“气场,气场是不一样的。”
姑娘所在的北京CBD国际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年卡的价格是128万——这在北京算是便宜的。
我说想去球场参观,刘哥告诉我:“千万别骑摩托去,没人会骑摩托去打高尔夫,说自己是打车来的。”
我穿上自己最精神的一套衣服过去,编了一个“替我们老板来看场地”的理由,前台服务员依然在后面紧跟着叮嘱:“别打扰到客人,你的服装不符合要求。”
对高尔夫球运动最好的形容词,就是封闭。
但也有能刺穿封闭的人,比如CBD国际高尔夫俱乐部旁边的王四营村村民。
王四营村紧挨着CBD球场的围网,肮脏逼仄的平房和球场里的幽静整洁对比鲜明。
虽然王四营大多数人的生活重心是路对面的农贸市场,但总是会有那么几个村民,在高尔夫球场里做物业、保安和球童。
村民们是两个世界的通道,带出里面的故事,俯视外面的人生。
他们所在的CBD国际高尔夫俱乐部离国贸只有12分钟车程。一进大门,其实你并不能看到球场,而是会看到一大片高尔夫别墅。
高尔夫球场通常都会和高端别墅、私密会所、私人马场相连,为生活在北京的有钱人提供一站式的消费解决方案。
打一场高尔夫球通常需要走8公里,耗时长达3至4个小时。一场球下来,多难的生意都能谈成。
最重要的还是封闭,能在你身边挥杆的人,早就经过了筛选。
在知乎上提问“北京有哪些高尔夫球场值得推荐?”,下面只有区区5个答案,其中一个答案写道:“老爸球龄20年,现在快50了。”
高尔夫球运动自2000年起大举进入中国,这位答主的老爸,应该是中国最早打高尔夫球的那帮人。
2011年至2016年的大关停之前,北京有200多座高尔夫球场,占全中国的三分之一。这个数量,与北京的权力中心地位是相配的。
但是对于生活在高尔夫球场旁边的人来说,那只是些永远进不去的公园而已。
奥园高尔夫球场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仅隔一条马路。CBD高尔夫俱乐部的马路对面,就是广场舞大妈的修罗场——古塔公园。
这是属于北京的范儿:你牛逼你的,还能把我撵走咋的?不同阶层的人紧挨着,但他们彼此毫不在意对方的存在。
没这点觉悟,也干脆别在北京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