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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村孕育出西派皮影:探访北京西派皮影戏的发源地下苇甸
2020-03-23 网友投稿

永定河文化博物馆收藏的下苇甸皮影文物是目前仅存的北京西派皮影最早的成套文物。新华社 罗晓光 摄影

▌岳 强

我去京西游山,途经下苇甸路口时,有时向西直行,沿着109国道直奔王平、灵山方向﹔有时向北右转,沿着下安路开往涿鹿、神泉峡方向。右转后的盘山路长约11公里,绕来绕去全是急弯,车子在悬崖峭壁与万丈沟壑之间行驶,有一种悬空感。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沿途景色清幽,好风景总是在人车稀少的地方。过了安家庄大桥,下安路就与109国道交会了。

下苇甸村的一位村民不认可“下安路”这个说法,他把穿村而过的那条路也称作109国道。“我不会开车,也不看路标,但这条路就是109国道。50多年前,这条路还是土路的时候,就叫109国道。”他毋庸置疑地说,109国道在下苇甸路口分岔了,分了岔的国道依然是国道。他说的有道理,而且,他家就在那条路旁边。

我从他家门口路过多次,但从未停留。其实,下苇甸这个位于永定河畔的古村落一直在我的游走计划中,她的静谧与神秘使我向往。

下苇甸村形成于元代,迄今已有800多年历史。村东南有个地方叫下东园,很久以前,那里地势低洼,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水中生长着茂盛的芦苇。在水岸人家看来,那片芦苇是吉祥的象征。因为芦苇生长在山脚下,便有了“下苇甸”这个村名。

古村只是下苇甸吸引游客的一个符号,更受外人关注的,是下苇甸的皮影戏。北京的皮影戏是全国众多流派中的一个,而北京皮影戏又分为东西两派,下苇甸则是北京西派皮影戏的发源地。抱着浓厚的兴趣,我在长假期间前去下苇甸,既了解古村风貌,又探寻西派皮影戏的精髓。

下苇甸皮影戏——照本发

作为一种古老的戏曲表演形式,皮影戏起始于汉代。相传,汉文帝时,宫女抱着太子在窗前玩耍。为了逗太子开心,聪明的宫女将树叶剪裁成人的形状,活灵活现地映在纱窗上。这种灵机一动的取乐游戏,成为皮影戏最初的萌芽。到了北宋时期,出现了以素纸制作的影人。后来,羊皮或驴皮取代素纸,真正的“皮影”诞生了。皮影是舞台演出的道具,皮影戏又称影戏、灯影戏、土影戏,因流行地区和剪影原料的不同,形成了多种风格和类别。

在北京的东西两派皮影戏中,西派皮影戏的民俗特色更加突出。而下苇甸村现存有皮影道具,据说是清代康熙与乾隆年间的遗物。有人据此推断,早在明末清初时期,下苇甸皮影戏就已出现。

永定河文化博物馆馆藏下苇甸皮影文物是目前仅存的北京西派皮影最早的成套珍贵遗物。该批文物刻工精湛,用料讲究,特色明显,配套齐全,不但当代北京人很少见过,就是现在从业的专职皮影演出工作者也知之甚少。从这批文物可以分析出,北京西派皮影戏影人分为:茬子(即影人的头形)、身片(即影人的身子和服饰)、用具(包括家具、车马)、布景和效果(包括殿宇、风云、山洞、地形以及施放烟火的盒子)等。这些影人一般用包存放。下苇甸皮影的角色同其他剧种一样,分为生、旦、净、末、丑。唱腔分“东、西、南、北、座、俏、佳、人、扭、也、出、房、来”十三道大辙。

下苇甸皮影刻工艺秉承北京西派皮影横刀技法,讲究细部刻画生动;在着色方面,讲究本色,着红、黄、绿、蓝、黑五色水彩,且不涂桐油,称为“水彩影人”;在影人造型上独树一帜,讲究根据剧情人物而千变万化,特别在脸部表情上尤重写实。皮影总体上精致,形态特点明显。

上世纪初叶是下苇甸皮影戏的鼎盛时期,每逢农历正月十五、六月十三及大秋时节,下苇甸影戏班的精彩演出就吸引了十里八乡的戏迷。以白驴皮为原料制作的皮影人,高一尺二寸,宽三寸,古朴精致,玲珑剔透。当地民谚说,下苇甸皮影——照本发。意思是,下苇甸影戏班的演员有文化,会看剧本,并且照剧本演出。另外,所演剧目世代相传,忠实地保留了下苇甸皮影戏的原始风貌。在众多皮影戏剧目中,《混妖盆》、《狄青平南》、《赵匡胤下南唐》、《黑凤山》、《血水河》、《大团山》最具代表性,主要内容是商周故事及宋朝神话传说。这些剧目以连本戏为主,单本戏为辅,有时一部戏连演几个晚上。抗日战争爆发后,皮影戏演出中断。

“后来恢复了吗?”我问前街的一位老人。“恢复了。”他说。“现在还演吗?”“演过。”“在哪儿演?”“那边。”他往北一指,“西大街北头,大队外边的空地上。”

老人说的大队,现在叫村委会。村委会大院很深,里面草木葱茏。大院外面是一片空地,或者叫广场。广场东面和西面各有三棵白蜡树,树下有长椅。广场南边还是一个广场,也有东西对称的六棵白蜡树,树下也有长椅,只是多了几样健身器材。

“皮影戏是在这儿演吗?”我问一位坐在石凳上纳凉的老媪。她一怔,然后点点头。

下苇甸皮影戏演出的舞台俗称“窗户”,由四张方桌拼接而成。方桌前面和两侧绑上架子,中间糊一张叫做“关榜”的宣纸当作幕布。“窗户”里面的架子上吊一盏油灯,装满麻油和四根棉捻。然后,按照演出剧目准备影人道具。道具分为七包一箱,七包为男包、女包、神包、卒包、文包、武包、杂包﹔一箱为大型布景,如:金銮殿、阴魂阵等。演出的背景音乐主要是京西大秧歌和北京琴书,曲调高亢,婉转动人,俗称“影戏琴腔”。唱词以七字句、十字句为主,念白也带韵味。

开演前,架子上先不挂灯,而是挂一些装着火药的盒子。香头一点,火药散发出一股股火光和烟雾,并伴有“轰、轰”的声响。纸幕上悬挂着八卦九莲灯、八仙等人物,这些影人在烟雾中显得栩栩如生,吸引人们前来观看。乐器一停奏,烟火一熄灭,全场一片漆黑,正式演出即将开始。然后,表演者迅速装上布景,点燃油灯,纸幕上显示出第一个戏曲场景,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现在村里还有影戏班吗?”我问。“早就没了。”老媪抬手指了指眼前的广场,“原来在这儿演皮影戏的时候,主演还活着。他一死,戏班就散了。慢慢地,没人会演了。”

下苇甸皮影为“杆影”,通过系在影人道具上的铁丝杆进行表演。“耍人儿的”以骑马蹲裆式立于台前,两臂向前平伸,一手一个角色,压住手腕,用手指舞动铁丝杆,上下左右移动。表演的技巧性很高,难度很大。如今,这种民间绝活儿面临失传。

“没人看了。”老媪无可奈何地说,“现在镇上来演节目,都是唱歌跳舞。”

皮影戏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曾经发挥了重要作用。据说,蒙古军队在征战中曾把中国的皮影戏带到波斯、阿拉伯、土耳其等地,而后又流传到东南亚一带。清乾隆三十二年,皮影戏传入法国时,被称作“中国影灯”。后来,人们根据皮影戏的特点融入光学原理,发明了现代电影。但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如今日渐式微。以下苇甸皮影戏为例,戏班是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没有固定经费来源,也不受政府节制。戏班由班主一人负责,班主没有任何特权和额外收入,但演技必须出类拔萃,否则无法服众。戏班的经济收入主要靠演出,在网络时代的今天,这种自收自支的状态无异于自生自灭。

我在老媪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休息时,不远处的高音喇叭响了,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通知。于是我想,假如高音喇叭为广场舞伴奏,也许大受欢迎。那惊天动地的音响,一定能把舞者的激情充分调动起来,然后燃烧,热血沸腾。演皮影戏的广场用于跳广场舞,与时俱进。正如崔健所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世界是个万花筒,什么都可能发生。(下转35版)

往昔的繁盛成了亲切的怀念

演过皮影戏的广场干净整洁,水泥地面上看不到任何废弃物。一个年轻女人在广场周围清扫落叶,扫了一遍又一遍。当她扫到一张小石桌跟前时,坐在石凳上的老媪说:“一边扫一边落,你扫到天黑也扫不完。”年轻女人笑着,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又到对面的白蜡树下清扫。老媪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要是没有残疾,去城里打工多好,一个月挣三千多。可她只能干这种活儿,一个月挣几百块,还是大队照顾。

“广场西边是西大街,那么东大街呢?”我转换了话题。

“东边是山,没有东大街。”老媪说,“以前的老村就是前街和后街,因为北边有平地,房子都往北盖,慢慢形成了一条街。这条街在下安路西边,就叫西大街。”

西大街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下是公路,公路西侧是一条河沟——苇甸沟。发源于妙峰山西麓的苇甸沟穿村而过,流出下苇甸村后,汇入永定河。早年间,苇甸沟水量很大,是永定河的一级支流。“那时,一到雨季,山上的水流下来,河沟就涨满了。”老媪悠悠地说。

然而,如今的苇甸沟已经干涸,沟底杂草丛生。

说起过去的年月,老媪表情复杂。由于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现在村子里冷冷清清,但过去,下苇甸不是这样的。村里的香会组织——开山老会,在北京地区名声很大,清康熙年间还受过皇封,被御封为“万年圣会”。万年圣会去妙峰山朝顶进香,抬娘娘驾的全是妇女。下苇甸是妙峰山古香道岭西道的起点,那条香道是牧人和樵夫走出来的,明末清初,一些热心公益的人对坎坷不平的香道进行了整修,清除危石,铺砌石板,从此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前街胡同口原来有一座茶棚,院子很宽敞,有三间东房和三间南厢房。茶棚周围悬挂有二十八宿旗,门前竖立一杆七星皂旗,摆设有九连灯架。大门两侧的对联是:云环东岭千重出,茶煮南湖一片明。香客进入茶棚,首先要参拜娘娘驾,然后免费喝粥、饮茶。茶棚还备有公用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谁家赶上红白喜事,若自家院子小,可以在茶棚置办酒席。

当年,老媪是村里的采石工。那时她很强壮,到西南边十里外的山上采片石,她和男劳力干同样的活儿。采到的片石用于烧制石灰,码窑的活儿她也干过。上山采石有危险,需要山神保佑,村西羊耳洼口原来有一座山神庙,是采石工们祭拜山神的地方。饲养猪羊的人家也去祭拜山神,祈求山上水草丰美,自家牲畜肥壮,避免野兽侵袭。后来,山神庙渐渐破败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公路时,设计线路刚好穿过这座庙,山神庙被拆除了。

老媪告诉我,山神庙没有了,但山神的模样她还记得。那是庙内墙壁上的一幅山神画像,他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托着“山”字形石头,慈眉善目,洁白的胡须飘洒在胸前,有点儿像年画上的寿星。

相传,南山采石场的一处山体因过度开采,凹进去好几丈,使头顶的一块巨石悬空。一旦发生坍塌,后果不堪设想。但村民们干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有理会。临近收工时,一位白胡须老人来到采石场。他挥动着手里的龙头拐杖大声喊道:“快看!永定河发大水啦!”村民们听到喊声,纷纷跑过去观看。可是,他们并没有看到永定河洪水泛滥的景象。大家正要责怪白胡须老人,忽听身后一声巨响,山体大面积塌方,而那正是他们刚才干活儿的地方。村民们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惊魂甫定,他们意识到遇见神仙了。可当他们回过头来寻找白胡须老人时,老人已脚踩祥云,飘然而去。大家纷纷跪倒在地,对天膜拜。后来,村民们在山上修建了一座山神庙,进山采石之前,先去山神庙朝拜山神,祈求山神保佑。

龙王庙在下苇甸有诸多故事

历史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基本靠天吃饭。他们认为,刮风下雨之类的天气现象由天上的神灵掌管着。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他们所能想到的不是水利设施,而是求助于神灵。所以,京西山区自古便有祈雨的习俗。在上天诸神中,龙王掌管下雨,也就掌管着庄稼人的饭碗。一旦大旱,龙王便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下苇甸村口有一座龙王庙,背靠山崖,面朝永定河,是一座古朴典雅的独立小院。据《宛署杂记》记载,这座龙王庙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清代重修。民间故事中说,庙里供奉的龙王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正常年份保佑福禄,使村边的永定河不闹水灾。二是大旱之年保佑庄稼,及时降雨,缓解旱情,使粮食丰收。三是助人为乐,不仅保佑下苇甸,还保佑周围的村子。具体说,旱灾一来,下苇甸人就抬着龙王塑像,到那些没有龙王庙的村子巡回祈雨。自家有饭吃,也不能让街坊饿肚子,下苇甸人讲义气,下苇甸龙王也够仗义。

在村民们看来,下苇甸龙王之所以如此出类拔萃,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受过皇封,身份特殊。民间故事中说,有一个皇帝巡视永定河,来到下苇甸时弃舟登陆。村中族长得知后,赶忙出门迎接。皇帝说,浑河(永定河)连年泛滥成灾,你们村就在浑河岸边,为何如此繁荣兴旺?族长回答,我们村有镇水蛟龙,龙王治水有方,所以不用担心浑河水患。皇帝听后频频点头,满意而去。可是没走多远,河水自上游汹涌而来,皇帝乘坐的那条船在湍急的河水中不停地打转,眼看就要发生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从下苇甸龙王庙方向刮来一阵暖风,咆哮的河水立刻平静下来。皇帝感到此地有灵异之气,便让船靠岸,摆设香案,朝下苇甸龙王庙方向燃起三炷高香,并亲笔写下了“敕建龙王庙”金匾。从此,凡大旱之年,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来朝拜下苇甸龙王。

有一年,下苇甸大旱,直到端午时节还没下一滴雨,田地里一镐刨下去就是一股烟,庄稼几乎枯死。从永定河挑水浇地,无法缓解山坡地的旱情。于是,村里召集大鼓会、皮影戏等民间花会举行祈雨仪式。村民们在族长的带领下,向龙王叩头行礼。过路的人赶上了,也要跪倒在地。然后,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在龙王塑像的脚下挖一个小坑。不一会儿,小坑里渗出水来,说明龙王显灵了。有人赶忙拿葫芦灌水,然后用一条丝带拴好,斜挂在龙王身上,就此开始连续三天的祈雨活动,祈祷词有“天旱无雨,求龙王拯救黎民百姓”等。说来也巧,没多久正好下雨了。

到了秋后,村民们在丰收的喜悦中举行大规模祭祀活动,连演三天皮影戏。凡是参加了祈雨活动的人,全都头戴柳条帽,到村里的茶棚去吃酒席。从此,当地流传一种说法:“求下苇甸龙王,以三天为期,准下大雨。” 对下苇甸龙王的法力与神通,海淀区北安河乡的村民们深信不疑。他们经常请下苇甸龙王到黑龙潭作法,而且是在黑夜把龙王塑像悄悄抬走,因为依当地习俗,“偷”来的龙王更加灵验。秋收后,他们把重塑一新的龙王像送回下苇甸时,下苇甸的村民们敲锣打鼓到村口去迎接。据说,这种迎来送往的活动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停止。

在永定河北岸,我所看到的下苇甸龙王庙是2006年重修的,精巧别致,极具京西山村特色。栅栏门外面一对汉白玉石狮,脖子上各系了一朵鲜艳的大红花。栅栏内是错落的石墙,一株古柏的树干隐没在石墙里面,只露出虬枝婆娑的树冠。一条灰龙沿着石壁从树冠向西游动,龙头昂起,嘴巴张开,像是在发布指令,而另一条灰龙正从西面的山岗游动过来,身体的前半截儿已爬上石壁,后半截儿还搭在山岗上,姿态、表情与东边那条灰龙完全相同。两条灰龙在石壁上僵持着,不知已经僵持了多久。

山门一侧的灰色墙壁上写着“德配天地”,另一侧写着“道法自然”。在“德配天地”旁边,还有一幅阴阳八卦图,四个角落各有一字,联合起来是“道德尊贵”。门楣上的“古刹龙王庙”为繁体金字,古柏粗大的枝丫横在金字上方,遮天蔽日,使得山门前树影斑驳。

庙前的《简介》上写着:庙内壁画人物造型生动,线条流畅,左边画的是龙王外出行雨,右边画的是龙王行雨归来,众人谢恩。可是栅栏门锁着,栅栏门旁边的售票处也锁着,售票窗口拉上了淡蓝色的窗帘。造型越生动,线条越流畅,我越无奈,因为我无法进去一饱眼福。里面的山门开着,使我感到一线希望。我就在这样的希望中等待,直到饥肠辘辘,眼冒金星。

两个衣着艳丽、打着遮阳伞的少妇谈笑风生地从我身边走过。当我向她们打听龙王庙的情形时,一个笑着说,龙王不在家,行雨去了。另一个笑着纠正道,昨天刚下过雨,龙王看皮影戏去了。

作为109国道上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下苇甸村车来车往,村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现代文明,而往昔的繁盛留在记忆里,成了亲切的怀念。(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为岳强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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