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密云水库动工兴建60周年。60年前,京北密云群山间,潮河、白河河谷中,几十万民工喊着号子,用人力堆砌拦河大坝。仅仅两年时间,大坝全部落成,燕山群岭间高峡出平湖,密云水库漾起万顷碧波。
60年来,密云水库与北京人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曾经,北京人每喝三杯水,就有两杯来自密云水库。
2014年年底,南水北调工程竣工通水,南水成了北京的主力水源。非但如此,南水还为十余年入不敷出的密云水库解了渴。到去年年底,密云水库蓄水量突破20亿立方米,创本世纪新高。
南水和本地水源在密云水库交融在一起,今天的北京人可能很难再算清每天要喝多少密云水库的水了。这座北京人最亲切的“大水缸”。蓄水半个多世纪,滋润了几代北京人的生活。60年前兴建密云水库的故事,听起来已经有些久远,却依然让我们饮水思源。
周总理踏勘坝址
1958年6月23日,北京市委、河北省委和水利电力部联合撰写的《关于修建密云水库的请示》,递到了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办公桌上。
《请示》写道,京津两市用水情况十分紧张,水源不足已经成为京津两市今后进行工业建设的严重障碍。虽然官厅水库已于1954年竣工,但是随着京津两地工农业和城市的发展,仅靠官厅水库供水显得十分吃力。因此,北京市委、河北省委和水利电力部上书中央,请求在密云县修建水库。
虽然《请示》着重强调了京津地区用水困难的问题,但兴建密云水库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防灾。
流经北京东部的潮白河,上游是潮河和白河。潮、白两河上游山势陡峭,落差大,水流湍急,汹涌澎湃。据史书记载,“潮河”就是因其“水性猛,时作如潮”而得名的。潮、白两河在密云汇成潮白河后,由于河道平浅,又无堤防,常常泛滥成灾。
历史文献中,关于潮白河泛滥的记载比比皆是。白河主坝附近“溪翁庄”的名字就直接来源于水患记忆。据说,有一年洪水沿白河奔流而下,一个老翁眼看着女儿被洪水冲走,悲痛欲绝。从此,他伫立在山巅日夜呼唤女儿的名字,最终化作一块岩石。后人将他唤为“溪翁”,而山下这座小村庄便被称为溪翁庄。
不少上了年纪的密云人,都有一段关于洪水的记忆。1958年7月中旬,也就是密云水库动工之前的那个夏天,密云连降暴雨,九松山地区降水量高达280.5毫米,潮河最大流量达3140立方米/秒。洪水涌进密云县城,把四个城门都淹了,东门、南门里的积水有1米多深。潮河沿岸20多个村、2700多人被洪水围困。县委组织全县5万多人参加抢险救援工作,当时在密云县人民委员会任秘书的康克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记得在下游抢险时,一会儿漂下来一口肥猪,一会儿漂下来几件家具。60多年前,大家还不知道冲锋舟为何物。为了救灾,县里从颐和园借来不少游船。可是,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游船根本不够用。康克良和同事不得不用大笸箩当小船,把受灾群众运进县城。
为了防治潮白河水患,早在1929年,当时的华北水利委员会就曾有过在潮白河上建水库的想法。据说,他们还勘察了4处坝址。不过,当时的中国战火频仍,政局不稳,建水库只能是纸上谈兵。直到新中国成立,修建水库才被正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新中国刚刚成立,水利和地质部门就开始着手规划潮白河上的水库。1953年,水利部钻探队先后在开封峪、溪翁庄、北碱厂等处进行了钻探;1957年,水利部北京勘测设计院提出了修建密云水库的规划方案。
据《密云水库志》记载,密云水库原计划在第三个五年计划期间修建。不过,随着1957年9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了《关于在今冬明春大规模开展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的决定》,全国掀起了兴修农田水利的热潮。1958年初,十三陵水库开工。1958年3月,怀柔水库开工。早已在规划中的密云水库,便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前上马了。
1958年6月26日,也就是《关于修建密云水库的请示》递交到中央的第三天,刚刚在十三陵水库参加完劳动的周恩来总理,不顾疲劳,驱车来到密云潮、白两河河畔,为密云水库勘选坝址。
后来任密云水库工程总指挥的王宪在陪同总理考察的同志之列。他在文章中回忆,汽车开到南碱厂村,周总理大步走上潮河河滩。潮河河滩一会儿是一步一陷的沙滩,一会儿是凹凸不平的乱石堆,一会儿是又窄又险的小土桥。总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专心察看地形、地貌和潮河流向。来到规划中的潮河大坝位置,他坐在河滩的一根木头上,一边查看库区地图,一边同大家讨论方案。
中科院院士、清华大学水利系副主任张光斗教授也在陪同人员之中。周总理向他询问了许多关于密云水库库容、淹没损失和大坝设计的问题,同时又了解了国外水库建设的情况。听完张光斗的介绍后,周总理说:“我们一定要有赶超国际先进技术水平的思想,他们有的,我们要有,他们没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今天没有,明天也要有。”
勘察完潮河,周总理一行人又驱车前往白河。那时,潮河和白河之间只有一条山间土路,狭窄崎岖,非常颠簸,还不时有小溪挡路。平时连马车走起来都费劲,更别提开车了。汽车行驶到白河河畔的溪翁庄时,突然天降大雨。总理认为下雨河水更加清澈,查看坝址更为真切。可是,河床上的鹅卵石被雨淋过后非常光滑,很容易滑倒。在大家的劝说下,周总理才同意等雨停后再考察。结束一天的考察返回北京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在密云水库修建的全过程中,周恩来总理先后6次来到施工现场第一线。每当工程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以援手,为水库的修建铺平道路。
“真刀真枪地做毕业设计”
密云水库的设计工作,在向党中央、国务院呈报《请示》前就已经开始了。1958年2月,北京市委向清华大学表示,希望清华大学水利系能够承担密云水库的设计。
能够结合实际生产任务“真刀真枪地做毕业设计”,对于学生来说当然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但是清华大学水利系副主任张光斗却没敢马上应承下来。密云水库工程量大,设计复杂,清华水利系毕业生毕竟经验不足,初出茅庐就承担这么高难度的国家级大工程,他不太放心。
密云水库有潮河、白河两个主坝。考虑到潮河主坝地质条件较好,同时有溢洪道和泄洪隧洞,适宜锻炼师生,张光斗提出清华承担潮河主坝的设计任务,将比较复杂的白河主坝设计交给经验更加丰富的水利部北京设计院做。后来兜来转去,白河水库的设计任务也落到了清华水利系身上,张光斗也成了密云水库工程设计总负责人。
1958年4月8日,清华水利系毕业班的200多名同学集中到阶梯教室,北京市委农村部部长赵凡亲自来给他们作动员报告,承担“真刀真枪”做毕业设计的“水84班”同学坐在最前列。后来成为北京市水务局副总工程师的楼望俊,当时就是其中一员。令同学们没想到的是,周总理抽出会见西哈努克之前的一点时间,也来给大家鼓劲儿。至今,楼望俊都觉得是莫大的荣耀。
1958年7月中旬,张光斗代表清华水利系向北京市委、市政府提交了密云水库潮河水库的设计。楼望俊告诉记者,这只是一个初步设计。施工开始后,设计人员要常驻工地第一线,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设计。不过,开工以后,密云水库的设计调整已经超出了技术范畴。这是包括张光斗在内所有设计人员都始料未及的。
众所周知,1958年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大跃进”的热潮中。各行各业都处在敢想敢干、大放“卫星”,反保守、反“右倾”的状态中。清华水利系的学生也免不了被时代的大潮所感染,提出了一些不太切合实际的想法。
在设计过程中,有学生提出要把白河主坝做成“过水土坝”,从而取消几条造价昂贵的溢洪道,这样可以节约不少成本。
密云水库高级工程师黄楠解释,一般的土坝不会让水超过坝顶,但“过水土坝”则不然,当水位超过坝顶时,可以漫过坝顶直接流到下游。如果建造“过水土坝”,为保护大坝而修建的溢洪道就不用建了,可以节省不少成本。
将白河主坝修建成“过水土坝”,完全是纸上谈兵,实际上根本行不通。虽然说此前苏联曾经成功修建过“过水土坝”,但是白河并不具备修建这种坝的条件。
张光斗经过研究发现,如果将白河主坝修建为“过水土坝”,最大坝高将达到66.5米。水从66米高的地方溢流下来,最大流速将达到每秒30米以上。黄楠告诉记者,这样的水势对于下游的冲刷会非常严重,而且当时的土石坝不比现在的混凝土坝或橡胶坝,表面不可能十分平整,坝体在水势的巨大冲击下,肯定会造成冲刷破坏。大坝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张光斗顶住压力,坚决不同意修建“过水土坝”。
“过水土坝”插曲过去了,但张光斗没想到更加严重的挑战在后面。
正式开工
1958年9月1日,密云水库,潮河工地。
这一天,天清气朗,金风送爽。几万民工从河北省、北京市各区县,以班、排、连、营、团为建制,聚集到开工典礼大会现场。
参加大会的有国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北京市副市长万里、河北省副省长阮泊生等。齐燕铭代表国务院致辞,对全体建设者说:“参加修建密云水库的都是经过考验、有组织有纪律的人们,一定能够按期完成任务。”
会场上,红旗招展,歌声震天。人们雄心万丈,誓要完成“一年拦洪,两年建成”的目标。
按照《水利水电枢纽工程等级划分及设计标准》要求,水库施工期拦洪度汛标准为百年一遇洪水,主、副坝相应拦洪高程为143米。
密云水库有潮河、白河两座主坝和5座副坝。也就是说,按照《标准》要求,1959年汛期之前,各个水坝的导流输水隧洞要建成,各主副坝都要修筑到143米的坝顶拦洪高程。在施工机械化程度相当低的1958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白河主坝坝顶长960.2米,宽8米,坝顶高程160米,填筑土石方1145.23万立方米。“这么大的工程量,就算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也得干上三五年,而当年一年拦洪,两年就建成了,绝对是个奇迹。”60年后的今天,黄楠站在白河主坝上看着眼前的一潭碧水感慨道。
黄楠对记者说,密云水库的大坝虽然是土石坝,但坚固极了,没有工人们的拼搏奉献和技术人员的精益求精是不可能做到的。
工程总指挥王宪曾在文章中回忆,为了保证大坝的施工质量,他们专门成立了质量检查站,挑选三百多名质检人员在实验室和现场严格把关。工人们在土料中哪怕是发现一小块木片、一根小草也要主动捡出来。临近汛期时,质检人员发现已经垒好的坝体9米深处有一些地方没有夯实,指挥部毅然决定挖掉重修。
今年已经86岁高龄的康克良,曾参与密云水库建设的全过程,对于当年的人和事至今记忆犹新。
康克良所在的密云支队是最先抵达施工现场的队伍之一。“1958年9月1日,在潮河工地九松山举行开工典礼,我9月3日就到了工地上,那时我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几天。”康克良回忆。
到了工地,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给密云支队的5000名工人盖宿舍。康克良说,所谓宿舍就是半地下的泥屋子。在地上挖一条一米多深的沟,两边做出土炕,中间是一条过道,四周打上土墙,顶上盖上棚子,再铺好油毡,工棚就盖得了。
每间宿舍能住三五十人,大家自己带席子、褥子。虽然每间宿舍都垒着一个大火炉子,但冬天根本不管用。1958年冬天,工地上的最低温度达零下25度,宿舍四壁漏风,艰苦至极。康克良记得,周口店支队的几个女孩子为了取暖,把烧热乎的砖头放在脚底下,一不小心引燃了柴草,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火灾事故。
在参与施工的工人队伍中,密云支队以会打洞子(即钻隧道)著称。为了加快进度,密云水库现从怀柔水库工地调来1000名密云民工,专门打洞子。
“潮河隧洞248米、白河隧洞419米、走马庄隧洞137米……这些都是我们密云支队打的。”谈到当年做过的工程,康克良至今如数家珍。
打隧洞在各项工中,算技术工种,也是最艰苦的一项。打隧洞的程序是先爆破,再由工人用钻头钻,每人手里拿的风机钻就有60多斤重。虽然工地上给每个工人都配备了雨衣、雨鞋、口罩等防护用品,但是大家嫌麻烦,谁都不愿意戴。为了防尘,本来应该浇上水再打眼儿。“可是工人们嫌打水眼儿慢,全都打干眼儿。每个人下工的时候都跟小面人儿似的。”康克良感叹,当时大家太缺乏防护知识了,后来不少人得了尘肺病,50多岁就走了。
密云水库工地上,工人们的感人事迹数不胜数。据当年的《北京日报》报道,密云水库上曾经有一位“单臂英雄”李世喜。
李世喜是一名朝阳区的普通农民,他虽然身有残疾,但是参与工程建设从来不甘人后。1958年春,他主动报名参加十三陵水库的修建。十三陵水库修完后,他又主动请缨,转战密云水库。在密云水库工地上,李世喜带领22名年轻人组成突击队,推车运土上坝。工地上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是独臂推车。凭着健壮的体魄和惊人的毅力,凭着在十三陵水库工地上的实践经验,李世喜一点儿不落后于其他健全的工友。开始他的小车一次只能装三四百斤土,后来他改装加大了小车的容量,一趟能装七八百斤土。可问题又来了,车子一沉,他的独臂不太好掌握平衡。于是,他把挂在肩膀上的带子加宽,减轻手扶重量,并在车子两侧各加三两个土筐,使重心下移。这样一来,小车既稳当又能装。突击队员们纷纷学习李世喜的经验改装小车,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倍。一时间,“李世喜精神”传遍工地。他带领的青年突击队成了工地上的标兵。
由于当年施工机械化程度低,主要以人工为主,密云水库调集了京津冀三地28个区县的20万民工参加建设。正因为有无数“李世喜”式的工人无私奉献,密云水库才能创造“一年拦洪,两年建成”的奇迹。
周恩来总理时刻牵挂着劳动者们的生活和健康。王宪记得,在一次会议上,周总理说:“民工两班作业,每天要劳动12个小时,休息时间太少,你们要考虑改成三班制,这样才能有劳有逸,有利于安全生产,有益民工的健康。”接着他又问,民工工资发了没有,没发的赶快发到他们手里。冬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民工们是否已经换上单衣了?民工们生了病,能不能及时治疗?民工多少天能看一次电影?鞋子破了有没有地方补?喜欢抽烟的人到哪里去买烟?有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想吃点水果,或者伙房的饭不合口,想吃点儿面条怎么办?民工要给家里写信,到哪里去买邮票?
一国总理,竟然能为民工们考虑得这么细致入微,让王宪感到十分惭愧。在那个提倡大干苦干的年代,干部们往往只看到群众的热情,却忽略了对他们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