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波
六百岁的紫禁城历经风云变幻,散发着古老而青春的魅力。这样一座宏伟壮丽的宫城之中,既有气势雄浑的恢宏大殿,也不乏精巧灵动的艺术小品。角楼,就是后者中一个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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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角楼
传说角楼是为天神所造的,是紫禁城的镇城宝物。天上二十八星宿,分成四象,四象中东方青龙为首,青龙象由七个星宿组成——角、亢、氐、房、心、尾、箕。角宿是龙头,为大,城墙的四个角建四个大房子,就可以把角宿请下来镇宫城。于是,角宿住的就被称作“角楼”了。
这只是一个传说,角楼实际上是我国古建筑中经常见到的一种辅助建筑,主要结合墙、台、塔、堡垒等防御设施,设于防守式建筑物的棱角转弯之处。
《周礼·考工记》这样记载:“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汉郑玄曾注:“宫隅、城隅,谓角浮思也。”孙怡让在《周礼正义》中解释:“角浮思者,城之四角为屏以障城,高於城二丈,盖城角隐僻。”简单来说,就是城墙角上作为屏障的女墙。由此可见,早在周朝宫和城就已有角楼的设置。《三国志》中也有记载:“谓审配于邺城东南角楼上望见太祖兵。”在晋、魏、齐、隋时期的敦煌壁画中,在庭院围墙的四角和城墙的四角也都能见到角楼的踪影。元代陶宗仪所撰《辍耕录》载:“角楼四踞宫城之四隅,皆三垛楼,琉璃瓦饰檐脊。”
故宫的角楼,从其功能上说,是用于观察、守望和防卫紫禁城。但其闻名于世,却是因其繁复、精致的建造结构以及无与伦比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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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层叠
关于故宫角楼的建造过程,有一个传说。朱棣做皇帝时有意迁都北平,于是派亲信大臣到北平盖皇宫。朱棣告诉这位大臣:在皇宫外墙的四个犄角上,要盖四座样子特别美丽的角楼,每座角楼要有“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由于皇帝要求的结构复杂,木匠们无从下手。有一天,一个木匠遇到了一位卖蝈蝈笼的老头儿,木匠发现其中一个笼子正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工匠们受到启发,琢磨出了紫禁城角楼的样子。工匠们都说,卖蝈蝈笼的老头儿就是鲁班仙师下凡。
其实角楼结构远比这“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还要复杂。在著名故宫古建专家蒋博光的《城隅妙景,巧夺天工:紫禁城西北角楼修缮追记》(以下简称《修缮追记》)一文中,故宫西北角的构造得到了极为细致的“解剖”。
文章指出,角楼的柱子共有20根。从平面布置上看,角楼为两个“十”字相交叠形,周围环绕着白玉石栏杆基座。立面体为三重檐多角与十字脊结合的做法,“权衡比例和谐,处理的非常巧妙”。其奇特造型内部的大木构架(大木是建筑物所有骨干木架的总称)及数量繁多的斗拱衔接,皆复杂精密。楼内大木都采用楠木,“制作手法精韧,虽一升一斗,一榫一卯的微小部分,都刮刨光滑,严丝合缝”。角楼屋顶内部共有6种梁、4种檩、13种枋、11种斗拱,彼此由榫卯相互连接固定,构成严密的主体结构体系。
内外严谨的结构,决定了外形之美,纵横穿插的构件撑起各层屋顶巧妙衔接,主与次,高与低,错落而又条理分明,勾勒出角楼玲珑有致的灵动身影。
从外观看,角楼最引人瞩目的是其层层叠叠的屋顶,以及从建筑顶部伸出来的许多优美的“角”。这也是让人感到其结构精巧的重要原因。《修缮追记》中记录道:角楼的平面布置,中部是一个8.8米见方的方亭,连接四面出抱厦(指在原建筑之前或之后接建出来的小房子):东、西两面为面阔5.6米,进深4米的大抱厦;西、北两面为面阔5.6米,进深1.6米的小抱厦。所以在纵横两方面通长均为14.4米,形成十字交叠的曲尺形。
角楼下层12个翼角、8个窝角;中层亦为12个翼角、8个窝角;顶层是4个翼角。整座建筑总计翼角28个、窝角16个。所以无论平面还是立面,由于多角的层叠展现都显得多姿多彩,造型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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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复之美
这样构造繁杂的屋顶,仔细分析起来,实际上是几组“歇山”屋顶的组合体。在《清式营造则例》中,大型木构的顶部被分成庑殿、硬山、悬山和歇山四种样式。“歇山顶”是指四面出檐,并在顶部两端做成山面的屋顶形式。它有一条正脊,两端各有垂脊和博脊,四角有戗脊,在宋代曾称为“九脊殿”,天安门城楼即为重檐歇山顶。故宫角楼则是三重檐歇山顶。角楼主体可看作由两个垂直相交的歇山顶组成的方亭子,屋顶两端的三角形山花板面向四周,称为“四面显山”,意思是把歇山的山花面显在檐面位置,向四面亮出。角楼中间“方亭子”的四面各有一个重檐歇山抱厦,主体建筑的两层尾檐与抱厦的上下两重檐连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美丽动人的建筑形象。如此复杂又巧妙的组合屋顶,标志着我国明、清时期木构建筑的结构技术和造型艺术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除结构之外,角楼的细部装饰也十分繁复。《修缮追记》记载,在修缮过程中,研究者们记录了琉璃瓦顶上各种特制的异形瓦件,“为近世所稀少者,证明当时琉璃瓦发展和使用的精细和成功”。譬如顶层檐上,就使用了“大吻、背兽、剑把、盖脊互、正脊筒、群色条、压带条、鱼翘瓦、抹角滴水、油瓶咀瓦、撞肩板瓦、抓泥板瓦”12种瓦件,而戗脊上所用的瓦件更达到25种,包括“戗尖盖脊瓦、盖脊瓦、戗尖戗脊筒、戗脊筒、搭角戗脊筒、压带条、平口条、圆混、截兽座、截兽、凹型沟帮、灵霄盘子、方眼勾头、螳螂勾头、割角滴水、割角勾头、割角板瓦、割角筒瓦、斜当沟、仙人、龙、凤、狮子、遮朽瓦、象鼻子套兽”。
整座角楼内外的木结构上,都施用了繁复的油饰与彩画。“柱子槛框、塌板、群板、山花博风、檐头椽望连檐瓦口、菱花隔扇等部位,除檐头油铅油一道,洋绿一道外,其他均油饰硃红油两道。”额枋枋心画双行龙加珠宝,青绿相间;平板枋画降魔云加桅花;角楼顶部装饰的金宝顶,是鎏了三道黄金的……
为了调整人们自下而上的视觉差,不同层面的屋脊上,自上而下安置了由大至小的吻兽,“顶层的大吻是五样的,中层大吻、合角吻是六样的,下层的大吻、合角吻是七样的。”(五样、六样、七样指吻兽在古建上的施作规格,数字越小,样式越大)
角楼多层、多屋脊做法以及不对称双十字的平面,繁复的大木构架与斗拱结构,加上雍容明丽的琉璃瓦屋顶和油饰彩画,皆能看出工匠建造角楼时的巧妙构思,终使其成为中国古代建筑中的一个美学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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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曲面
不管你从哪个方向望向多层屋檐的角楼,都会注意到中国传统建筑的一个重要美学特色,那就是屋面滑向屋檐,向着天空稍稍翘起的优美曲线。
在世界建筑的发展过程中,中国与西方在材料上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传统西方建筑的材料长期以石头为主体,而传统东方建筑则一直着迷于木材,这种材料也一直为中国传统建筑提供着独特的建筑艺术语言,屋顶曲线及屋檐起翘正是其中较为显著的一种。
据考证,屋面的折曲最早是在战国至西汉时期出现的。北魏正光二年(521年)扈豚造石佛像龛可以明显看出屋角起翘和屋顶曲线。到隋唐时期,屋顶曲线日趋成熟,凹曲屋面也逐渐成为建筑定式。隋代虞弘墓石椁已经是标准的歇山顶,敦煌壁画中所绘的唐代屋顶充分展现了曲线之美。不过唐代屋架举高较低,屋面曲线比较平缓。宋以后举高增加,到明清时期,屋面曲线更陡,上部也高耸到了人不能站立的程度。
对于屋面曲线与屋檐起翘,或可将其归因于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求的“天人合一”。建筑屋顶曲线和起翘的飞檐产生一种升腾感,呈现出飞向天空的动势,形成一种对天穹的向往。而故宫角楼守卫着天子居住的紫禁城,正是这种观念的最好代表。
1935年,日本学者伊东忠太在《中国建筑史》中提及关于屋顶曲线起源的“天幕学说”。他认为人们游牧生活时以帐幕为居室,后来设计建筑时保留了游牧居室“天幕”的曲线:“以强力伸张幕布之端,则幕布必成若干凹曲线,若斜其两端向外面强张之,必成若干锐角,反转于上,此即中国檐角向上之形也。”但这位日本学者的说法历史证据并不可靠。
另一种说法认为中国传统美学讲究“动静交替”“虚实相济”,而反曲向上的屋顶作为一种建筑语言,正是这一美学法则的体现。因为中国传统建筑的极大部分,多数单层殿式建筑的屋顶部分的立面比例都要超过屋身,甚至大于屋身与台基之和,这在世界古建筑体系中都是少有的。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是直接地以直线的顶盖压住屋身,必然会导致压抑的观感,而屋顶反曲向上,使四角翘起,一种舒展与开阔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了。故宫角楼的三层组合屋顶,体量比屋身大出许多,你可以想象,如果故宫角楼屋顶曲面都变成直线,那将是多么呆板与压抑。
以上这些说法,并不能完全解释为何古代的工匠一定要做出屋顶曲线。《中国古代建筑的屋顶曲线之制》一文说,中国古代建筑屋顶所体现的曲线形式,是建筑的实际功用需要、结构工程需要和艺术处理手法的高度统一。“脱离开建筑的实际功用和结构工程,任何象征主义和唯美主义的观点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文中还引用了林徽因先生对建筑曲线的解释:“历来被视为极特异、极神秘之中国屋顶曲线,其实只是结构上直率自然的结果,并没有什么超出力学以外的矫揉造作之处,同时在实用及美观上皆异常的成功。”
具体来说,中国传统建筑屋面曲线的形式,主要是由梁架结构上的“举架之制”(在宋代的《营造法式》中亦称作“举折”)造成的。举架之制有两个关键概念,一个是“步架”,一个是“举高”。
从传统建筑的侧剖面图中我们能看到“檩”(也称“桁”)这个建筑构件,这是建筑物中的水平结构件,平行于建筑物的正面,垂直于梁。檩的作用是固定椽子(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承载屋顶重量并通过梁向下传递。檩的名称随其梁头所在的柱的位置不同而不同,比如在檐柱之上的称“檐檩”,在金柱之上的称“金檩”,在中柱之上的称“脊檩”,而相邻两个檩中心线间的水平距离就是“步架”,步架依对应檩木的位置不同也分为檐步(或廊步)、金步、脊步等。
而“举高”,就是相邻各檩中心线间的垂直距离。同一座建筑如果步架相等,举高也相等,那么屋顶剖面的侧立面投影就呈现一条直线。如果步架从檐步至脊步递减,同时各步举高不变,屋顶坡面的侧立面投影就呈现曲度比较和缓的曲线。基本上,屋顶的曲面呈现取决于工匠如何选定一座建筑的举架之制,不同步架与举高相组合,屋顶至屋檐就会呈现轻重缓急不一样的腾跃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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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翘如冠
屋顶的曲线到此还没有完结。在中国传统建筑中,除了简陋民居,大部分建筑在屋檐处椽木之外还会加一段“飞椽”,将屋檐向外挑出并略向上翘起,使屋檐形成稍向上翻的曲线。此外,庑殿顶和歇山顶屋檐的转角处,檐口平视并不是一条水平直线,而是往角端微微翘起,称为“起翘”;檐口俯视也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往角端向外伸出,称为“出翘”。屋檐这样的曲翘设计,有利于室内采光,而上陡下缓的坡面,使得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会被抛出,飞到远处。屋顶曲面这个功效,最早在《周礼》中就有清晰记载:“上欲尊,而宇欲卑,吐水疾而雷远。”
虽然屋顶曲线与屋檐起翘是在中国传统建造程式与建筑功用中自然出现的,但其呈现出来的艺术美感超越了单纯的建筑结构,甚至在人们的心目中产生了“天人合一”的神秘幻想。所以,林徽因先生说,虽然“历来被视为极特异、极神秘之中国屋顶曲线,并没有什么超出力学以外的矫揉造作之处”,但她同时也承认:“这屋顶坡的全部曲线,上部巍然高举,檐部如翼轻展,使本来极无趣、极笨拙的屋顶部,一跃而成为整个建筑的美丽冠冕。”
故宫的角楼,既是这种屋顶曲面形制的综合,又有着极为丰富的变化。它的屋顶组合令其在不同层面上形成了几十个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屋面。它的屋面分3层,下层是重檐歇山的下层腰檐,随着平面出角和入角的变化,将尾面分成大小20块瓦面。中层屋檐是重檐歇山的上层,由不同坡度的28块屋面组成。顶层是由2条正脊、8条垂脊、12块屋面及宝顶底座所组成。这些屋面形成了一种屋顶曲线与屋檐起翘的交响。
《诗经》如此赞美周宣王的宫室:“如鸟斯革,如翬斯飞。”意为“屋檐像大鸟展双翼,又像锦鸡正飞腾。”而故宫角楼那极繁复,又极雅致的曲线,恐怕只有“凤舞”可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