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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昌平长峪城:一座古城堡的变迁
2020-12-01 网友投稿

▌岳强

古村拾遗

被称作“小西藏”的长峪城村,坐落于北京西北群山之间,海拔800余米。因为地势高,这里的风又硬又任性,不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感觉是在逆风而行。三年前,我游长峪城时已经入冬,凛冽的寒风越过山巅、踩着光秃秃的树枝和枯草一阵阵刮过来,呜呜作响。山风呼啸中,我身上的红色冲锋衣简直成了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皇帝的新装。去村北山巅观看敌楼的计划不得已而放弃,留下一个遗憾。

弥补这一遗憾,是在今年的深秋。石景山区作家协会组织了探访明代古长城及长城抗战遗迹的采风活动,尽管徒步14公里山路很艰辛,但终于如愿以偿。站在群山之巅,望着蔚蓝色天空下巍然屹立的青灰色敌楼,内心激荡着一种豪迈的情感。在古代,这里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地方;在现代,这里曾是抗击日寇的战场。南口战役期间,日寇在这里遭到顽强抵抗后,竟用飞机投下毒气弹,守军官兵全部壮烈殉国。牺牲时,战士们个个怒目圆睁,手持钢枪朝向来犯之敌。直到现在,敌楼上仍然残留着当年激战时的累累弹痕。

登山途中,我们先是看到一块镌刻着“抗日英魂”四个大字的汉白玉石碑以及中国军人抗战雕像,继而又看到一块镌刻有“长城卫士”字样的无名英雄碑。据说,在长城修缮工程中,曾出土一具完整的和多具残缺的中国军人遗骸。尽管他们没有留下名字,但他们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将与日月同辉。而作为抵御外敌入侵的前沿阵地,长峪城不愧为一座英雄的村庄。

从旧城到新城功能渐变

一位朋友到长峪城村游历,回来后发微信朋友圈,盛赞“长峪城流村”景色壮美。显然,她把长峪城和流村的从属关系弄颠倒了。长峪城并非一座城,而是一个村;流村并非一个村,而是一个镇。长峪城村隶属于昌平区流村镇。地理概念有点拧巴,但拧巴里面有故事。曾经的刀光剑影、烽火硝烟,全都淹没在这拧巴里了。

长峪城村由边城——长峪城演变而来,长峪城为明长城内侧的军事城堡,是戍边将士居住的地方,与居庸关城、白羊城、横岭城、镇边城同属于京西北军事防御体系。长峪城分为新城和旧城两部分。旧城在北,亦称北城;新城在南,亦称南城。旧城修建于明正德十五年,即公元1520年,卡在山口,以毛石垒砌。起初,驻军及山民全都居住在旧城。后来山洪暴发,冲毁了旧城及民房。明万历年间,即公元1573年,长峪城人又在旧城以南修建了新城。

先说旧城。旧城为南北走向,两端设城门,南北城门之间是一条主要街道。城东为水道,沿水道筑有一堵拦水墙,防止山洪冲入城内。北城门位于城墙中部,朝向长城方向。城门为单孔,门外筑有瓮城,地面道路以山石铺砌,日久天长,石块磨得光滑发亮。筑城材料亦为附近山石,只有门券券顶以甃砖砌成,远远望去像一座石城。城门与城墙均以大块毛石砌筑,浑然一体,坚实的城墙蜿蜒着通向东、西山巅。如今,城门已不复存在,但站在山下,依然可以望见山上的城墙遗迹。

北门外,东山脚下有一条季节河,河道西侧筑有一道石墙,南北走向,与城内的拦水墙相连,用于防范山洪。据当地人说,石墙尽头还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城墙,与这道防洪石墙垂直分布,后来被拆毁,石料用于垒砌水库坝阶。那道被拆毁的城墙附近留下了两个地名——大灰窑和小灰窑。当年那里是否真有灰窑存在,已经无法考证,惟见山体裸露着青白色的岩石。

旧城南门荡然无存,那里成了一个豁口,从豁口可以望见两侧城墙的剖面。西侧城墙直抵山崖。东侧城墙残缺不全,残墙东侧是河道,即原来水门的位置。水门以东的东山上,城墙呈“人”字形,山巅的方形台子为“人”字形顶点,一撇一捺分别与北、南城门相接。一位老人告诉我,墙体上原来修建有墙垛,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拆除,用于建造房屋。东山顶上的台子是一座敌台(东山角楼),起着制高点的作用。当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来犯时,这里往往最先发现敌情。

再说新城。坚固的防洪石墙最终没有阻挡住汹涌的山洪,在旧城被冲毁以后,长峪城人又于明朝万历年间修建了新城。与旧城不同的是,新城没有建在两山之间,而是依山而建,地点选在了居高临下的西山坡。之所以发生这种变化,是因为城堡的功能由前沿阵地变成了驻军兵营。明正德年间修筑旧城时,长城的御敌规模还没有形成,旧城处于抵御入侵者的最前沿,一旦开战,那里便是作战工事。卡在两山之间建城,有利于阻止敌人的进攻。而到了修建新城时,从辽东辽镇,到河北蓟镇、北京昌镇,再到河北真保镇,长城防御体系已经形成。有了外围屏障,长城内侧城堡的作战功能大大减弱,而作为驻军兵营,山坡比山口更适宜。与此相同,位于河北省怀来县的镇边城,也经历了从扼守山口到偏居一隅的转变。

山巅的明长城千疮百孔

新城的建筑规制和体量大于老城,所使用的建筑材料也优于老城。从位置和规制来看,新城主要用于增兵。由于容纳的人口越来越多,民居渐渐取代了原有的军事建筑,村落雏形逐渐形成。

除了旧城与新城,长峪城人还常常说到另外一座城——六郎城。六郎城位于旧城对面的山坡上,城墙已不复存在,但当地人可以说出城的轮廓。这座没有文字记载的六郎城随着山势起伏而高低错落,周围有零星城墙痕迹。城内为耕地,在大约半米深的土层中,未发现任何建筑材料。有人据此推测,六郎城或许是长峪城的一处练兵场和草料场,属于长峪城的附属设施。

在漫长的历史沿革过程中,长峪城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逐渐演变成一个传统村落。在国务院发布的《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中,北京市共有24个古村入选,长峪城村榜上有名。

长峪城村北面的柏油路笔直地通向大山深处,路面被山风清扫得干干净净。山路东侧,那些青砖砌成的城墙垛子低矮而精致,间或被灌木枝条和枯草遮掩着。蔚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褐色山峦以及路边象征性的长城,营造出一种边关要塞特有的苍凉氛围。

我们沿着这条路上山,去寻访明代古长城。用于防守和屯兵的长峪城,只是长城内侧的一个小型军事基地,而真正的军事防御长城,在长峪城村北面5公里以外的高山上。

明长城在经过北京怀柔境内时出现了分支,一支为西南走向,称为内长城,另一支为西北走向,称为外长城,而分支的地方称为“北京结”。内长城从北京结向西南方向延伸,经八达岭到达河北怀来,在短距离经过昌平后,再度进入河北怀来,然后向西,经瑞云观乡坊口村、庙巷村后,转而向南进入门头沟,与沿河城形成一道防线。内长城连接了居庸关、紫荆关,从山西中部向西与外长城衔接。之所以增加内长城,是为了明代都城北京及华北平原安然无恙。长峪城村北面山上的长城,便是内长城经过昌平的一段。据说,站在海拔1427米的敌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长城在崇山峻岭间盘旋逶迤,从东北方向而来,又向西南方向而去,巍峨壮观,气势磅礴。

烽烟散尽的边关村落宁静安闲

遗憾的是,当我们千辛万苦跋涉到这座敌楼时,附近设置了警戒线,说是为了保护古迹。一个村民站在敌楼基座上,不停地挥舞着手臂,高声制止试图靠近的游人。资料显示,这座体量庞大的敌楼基座高6.41米,基座底平面长11.97米,宽8.1米,是内长城的一个拐点。敌楼所在的位置是周围山梁的最高点,视野极其开阔,向北望去,可见怀来盆地及官厅水库。假如能够登上敌楼,该是多么心潮澎湃。但我们只能在那个村民的吆喝声中,远远地观望和拍照。

现在对那段长城的保护,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因为建筑物的损毁已经十分严重,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作为南口战役的一个战场,炮火枪弹使古老的长城饱受摧残。加上风雨侵蚀,自然风化,墙体已然千疮百孔,有的敌台甚至损坏殆尽。尽管墙体均为坚硬的山石砌成,敌台也是砖石结构,但依然难逃厄运。

下山途中,我与一位研究长城文化的朋友闲聊长城建筑。他说,这一段长城是军事建筑与民用建筑的结合体。长城上的敌台属于军事建筑,对外用于防御,对内用于藏兵,相当于军事堡垒,但这种军事建筑中融入了大量民居做法。为了减少木料使用,也为了延长建筑物的使用寿命,长城敌台的门洞、窗洞、回廊均采用了券顶,但在洞口内部结合了民用建筑方法,安装上下槛,留有栓眼石,石质下槛与垫石连坐,门槛两端有安装门框的榫眼。从内部看,这种建筑与普通民居并无二致,给人以亲切舒适之感。对远离家乡、长期在外戍边的将士们来说,这种人性化建筑无疑充满了暖意。

作为国家级传统村落的长峪城村,与门头沟区、河北怀来县毗邻,由于长期人迹罕至,形成了茂密的山林植被。据村口宣传牌上的《长峪城民俗村示意图》介绍,在2万亩村域面积中,山场林地占95%。我想,盛夏时节走在高海拔的乡间小路上,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一定十分惬意,而石头垒砌的村舍旁边,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谈古论今、说家常趣事,又使人领略了乡间生活的闲适与轻松。如果登上黄花坡,那300亩盛开的野生黄花,更是一席视觉盛宴。得天独厚的生态景观,加上古宅、古寺、古长城、古瓮城等历史遗迹,长峪城越来越受到观光客的青睐。

我在长峪城村游走时,寂静的街巷显得异常空阔。村舍多为青砖灰瓦的平房小院,间或有些墙皮剥落的老宅,正房坐北朝南,配有东西厢房。村舍东边的长峪城大街,由南向北,通往大山深处。街道东边是山涧,山涧东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原来有水吧?”我望着那条干涸的山涧,与站在街边的一位村民搭讪。“有啊,水从山上流下来,特别清亮,捧起来就能喝。”他说,“这些年天旱,泉水越来越少,只有到了雨季,沟里才有流水。”

在寻访明长城的登山途中,我们遇见了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型水库,那一泓碧水以清亮的面孔和柔软的手,厮守着磅礴而仁厚的山野。据说,在水库修建之前,那里是一条由泉水汇集而成的溪流,水量不大,但常年不干涸。到了雨季,雨水与泉水汇流而下,形成一条季节河,从长峪城村穿村而过。上世纪六十年代,村北的那个地方修建了水库,作为农业水利设施,用于蓄水和灌溉。1974年,经过防渗加固后,蓄水能力达到8万立方米,曾是下游长峪城、黄土洼、马刨泉等村生活和灌溉的重要水源。如今,这座小型水库有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镶嵌于苍茫的群山之间。

因为正值旱季,穿村而过的季节河没有了流水声,裸露着凹凸不平的沟底。参差错落的村舍连同周围的山野,洁净得犹如一幅简笔画。我走过一户人家时,院门半掩,院里的新房装有宽大的玻璃窗,满满一窗阳光。于是,联想到屋内的那份悠然自得,一盏清茶、一卷闲书、一株兰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有了别样的韵致。

街巷里的阳光同样温暖而明亮,一个穿花衣的小女孩牵着她父亲的衣襟,歪着扎满了小辫的脑袋,好奇地望着父亲跟几个贴在墙根儿下晒暖的老人闲聊。在小女孩的眼里,村庄是陌生的,甚至连她的父亲也不再属于这个古老的村落了。他们住在繁华的闹市,与祖辈的村庄有了距离。当年轻人纷纷弃山而去,留守山村的几乎都是老年人了。从前,长峪城的冬季冰天雪地,但寒冷里有许多旖旎的趣事,孩子们在放学路上兴高采烈地吃一串冰糖葫芦,大人们则守着一窗飞雪,热热闹闹地涮火锅。如今,村里很难看到孩子的身影了,一家老小围炉说笑的情景,也成了遥远的回忆。

怀旧元素随处可见

街边随处可见一堆堆码放整齐的木柴,有一截儿一截儿粗大的原木,也有大大小小的树枝。我问一位从海棠树下走过来的老人,现在还烧柴火吗?他风趣地说,现在有了液化气、电磁炉、暖气,烧柴火就是怀旧。

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海棠树,挂满了密密匝匝的红色果实,落下来的被风聚拢到墙根儿,铺成薄厚不一的一溜儿。几只山雀在海棠树上跳来跳去,吃饱后心满意足地飞走了。我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无渣无核。“这么好吃的海棠,为什么没人摘呢?”我问。老人往东边一指,说:“那边海棠树多着哩,每一棵都挂满了果子,这种冰海棠是我们这里的特产,口感好得很。但现在村里基本上只剩老人了,牙不好,能吃几个?摘下来卖又不值钱,所以大家懒得摘。不光是海棠,山葡萄、核桃、榛子、红果也没人收。”

话题又转回到街边那些木柴上。老人说:“这么好的柴火,除了经营食宿的农家院,基本上没人烧了。可是过去,割柴火、捡柴火、搂柴火,多不容易啊。”他叹息一声,无限感慨地给我讲起那些与柴火有关的往事。那时,烧水做饭用柴火,取暖烧炕也用柴火,有了足够的柴火,冬天才能过得踏实。村民到山上割杂草和荆条,因为没钱买手套,经常把手划破。割下来的柴火一溜儿一溜儿摊平,晒干后再打捆,一捆一捆背回家。深秋的苍耳像手指一般粗,不但禁烧,烧出来的火苗也旺,是很好的柴火。但割起来麻烦,因为苍耳浑身上下长满了枣核一般大小的刺球,捆、抱、抓都不可避免地碰到那些刺球,手和胳膊总是被扎伤。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副手套。

秋收后,村里的孩子们到田地里捡拾那些遗落的秸秆。在捡柴火的同时,还能捡到玉米穗、高粱穗、谷子穗、大豆荚等,那些意外收获使他们兴奋不已。假如捡得多了,就把褂子脱下来,扎上袖口,把粮食装进袖筒里。隆冬时节,他们用宽耙子到村外搂柴火。那种耙子有八个齿,搂的面积大,效率也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草棍、枯叶等细碎的柴火搂起来。背着满满一筐柴火,手提八齿耙,踌躇满志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前线将士凯旋。当然,那些质地松软的柴火不禁烧,往灶膛里一放,“轰”的一声,火势很快就弱下来,留下一堆灰烬。

老人的目光再次停留在街边那一堆堆码放整齐的木柴上,幽幽地说:“多好的柴火啊。现在的农家院讲究,据说,只有用这种柴火炖出来的鸡鸭鱼肉,味道才纯正。过去没有这么好的柴,也讲究不起。”

街边的柴火多,经营食宿的农家院也不少。这里的玫瑰茶是用村民自己采摘的高山野玫瑰和黄芩叶制成的。于是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长峪城海拔近九百米,土壤肥沃,雨水充沛,山林植被茂盛,具备生长高品质玫瑰和黄芩的自然条件。

我们走出农家院时,那辆农用车依然停在原地,几个村民还在那里闲聊。我一边看车上的山楂干、柿饼、核桃、栗子,一边听他们聊关于乡宴的事情。一个说,不管是长寿宴、升学宴、乔迁宴,还是喜宴,食材都得用本地的,水库鱼、散养的鸡、杂食的猪和羊,用本地食材做出来的宴席,味道才地道。另一个说,喜宴得用最好的食材,请最好的大师傅,因为新娘从娘家嫁到婆家,不论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心情都是复杂的,喜悦中带着伤感。上好的婚宴,至少说明婆家对这门婚姻的重视,这对新娘和她的家人也是一种安慰。还有人说,过去遇到婚丧嫁娶,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人都去帮忙,多热闹。可现在,人情越来越淡了。

我笑,午饭时间不回家吃饭,却在大街上聊宴席怀旧,长峪城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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