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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潭何处觅“张园”
2021-02-22 网友投稿

▌赵润田

我决意重走这条路已非一日,每当想起一些往事,这“重走”的念想就紧跟着冒出来,时日一久,成了心结。

这条路是在北京东南隅的龙潭湖。按说,龙潭湖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在那一带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住到九十年代中期,即便是后来搬走,离那里也不远。我曾经走遍龙潭湖周围每一个角落,至今好像有一幅活色生香的地图刻在心里,然而,有一个地方的确认却是让我迟疑了许久,那就是文史学家张次溪的故居,也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张园”。

此番便是再次寻觅张园所在地。

❶ 文史委员们留下的作业

张园具体位置的事情,为什么让我这么惦记呢?因为这位张次溪先生是北京文史学的前辈,著作等身且不论,他的行迹牵扯了太多的人和事,往远说,涉及明末大英雄袁崇焕,涉及清中期写了《红楼梦》的曹雪芹,往近说,可以排列出康有为、梁启超、徐悲鸿、齐白石、周汝昌等一大批文化名人的名字,这些人物可都曾来张次溪的张园做客,或造访,或居住,或创作,俨然神仙会。

作为文史学家,张次溪撰写过几十种文史著作,尤其是《白石老人自述》和《齐白石的一生》成为研究齐白石大师最笃信的可贵资料。

然而张次溪的名字如今只是留在小圈子里了,除非文史界,晓得他的人不多,直似“流水落花春去也”。我知道他,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在崇文区政协文史委员会做特邀文史委员,几次开会都有人提起应该写写张次溪,委员中大多数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老者,只有我是个年轻人,而且也在离龙潭湖不远的左安门居住,于是希望我能找找张次溪曾经的故居张园。大家只知道张园是在龙潭湖一带,但具体位置付之阙如。

张次溪已不在人世,线索没有,去过张园的人也没有,于是这桩事就成了不着急的慢活儿。世间什么事只要一慢,其实就遥遥无期了,到现在,当年那些常聚一起开会的委员们尚在者无几,我也不再年轻,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了。

近年,有文章说张园于1957年捐给教学植物园,另有文章说捐给龙潭湖公园,或说在龙潭湖西岸,或说在南岸,或说在袁督师庙旁,那就又成了北岸。如此其说不一,那么,它到底在哪儿?

从袁督师庙说起。

有文章说,袁督师庙旁边就是张园,此说确也不确,那要看袁庙附近是个什么所在。

袁督师庙是1917年张次溪之父张伯祯出资兴建的,坐落在龙潭东湖偏西北的一处清幽之地,那里原本就有广东在京人所营建的墓地。远的不说,五十年代这一带还没有形成水面浩大的湖,而是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野苇塘,苇塘之间的空地则有很多墓地,大多是居京外地商人、学人和官人攒钱为同乡死于京者置办的义园。从北头说起,广渠门内大街到光明楼一带地图上有名号的义园就有13处。龙潭湖地区五十年代有记载的是汀州义园、江西义园、镇江义园、春台义园和广东义园等,那里远离市民,荒寂无人。

明代北京外城始建于嘉靖年间,取土烧造城砖就在这里,附近较大的有潘家窑、刘家窑等。城墙建成,潘家窑变成隔墙两半,北京东南二环外缘水坑面积,一点都不比墙内小,今天所谓“潘家园”便疑似由潘家窑音变而来。

土取走了,砖烧成了,墙建起了,坑留下了。整个南城的水,雨水也罢,污水也罢,几百年间就这么哗啦啦地流向东南洼地,进入护城河,又通过大小河汊流向京畿郊野。

如今走在龙潭湖畔,但见湖水清朗、木石生色,袁督师庙处于其间,无疑是很相宜的。张园如果在这里当然好,但当年此地不是如今这样,很难想象,张氏父子会把张园建在义园迤逦的阴翳之地。

张伯桢确乎曾在袁庙旁边守庙,但他不会在庙旁建一个比之袁庙大很多的宅邸,那不合情理。根据齐白石的自述,袁庙东边靠水塘的地方有一个钓台,那是张伯桢守庙休息的地方,齐白石还在那儿陪他一起钓过鱼,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钓台。

❷ 有个左安新西里么

那么会是在北京教学植物园地界里么?北京、广东两地都有文章认为张次溪是把张园捐给植物园了。

然而,张家两代人的挚友齐白石的口述以及张次溪自己的文章都白纸黑字地说:张园在左安新西里3号。那么,这个新西里是在什么地方?

左安新西里?我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左安门生活,那地方叫左安西里,但没有“新西里”的地名。查询历史地图,还真找到,在左安西里以北的一个地带,很窄,叫左安北里,只有很少的房屋,东边是左安门大街官道,西边则是大片的空地。

这个重要线索来自1950年北京市正规地图,上面赫然标志着“左安新西里”。

我在记忆中反复思忖这个“新西里”的样貌,从六十年代中期到2003年左安门地区整体拆迁这一时段,左安门大街西侧统称左安西里,核心建筑是十几幢简易楼,周圈有少许平房。左安西里最北端是向新小学,它东侧隔小路是一小片平房,这片平房向北又延伸出孤零零的一段,那就该是1950年地图上所标示的“左安北里”所在地了。这一左安北里西边,也就是向新小学围墙北边,则是一大片空地,为植树苗圃,无围栏,北边隔路为龙潭湖中湖,稍西为天然游泳场更衣处,再西为北京教学植物园,当地人简称其为植物园。这一空地就是老地图上所标称的“左安新西里”了。

龙潭湖中湖于1984年建为北京游乐园,那之前它的中部一直是天然游泳场。中湖并无围栏,周遭树木茂盛,人迹稀少,只在湖东路边有座“三义庙”,无山门,坐西朝东,已为住户。老地图标示,张园位置就在三义庙东南方向不远处。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具体描述这个地方在拆迁之前的地形地貌,就在于张园应该就在原向新小学北部。想到此,我心里充满遗憾,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从那里骑车走过,可以说,只要是从左安门往北去往“城里”,这是一条近路。那条小路非常有乡间味道,夜晚没有灯,黑黢黢一片。左安门地区至今像一个独立小镇,南、东是护城河环绕,西边是绿化三队和植物园绿地,北面是龙潭湖。从左安西里往北,先走向新小学旁的小路会抄近不少,但只有白天偶尔有人走。

1950年北京地图中的左安门道路、水域和房屋在以后的日子里有过两次较大改变,一次是龙潭公园的建成以及左安门大街的铺设,一次是2003年的拆迁改造。原向新小学在2003年已拆掉,围墙北边苗圃的一部分建起楼房,唯存一小片绿地。

如今,我站在路边四下遥望,想象着白石老人几十年前的描述和发生过的故事。1933年齐白石71岁时,由他口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张次溪笔录,预备将来请江苏学者金松岑写成传记。未几,松岑死,而齐的口述则断断续续记到1948年,最终,还是由张次溪自己于1962年把这部记录出版了,名为《白石老人自述》。在这部珍贵史料中,齐白石有一大段关于张园的陈述,那是他直接面对张次溪说的:

“你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督师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尊公篁溪学长在时,屡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坛的森森古柏,一片苍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气晴和的时候,还能看到翠微山峰,高耸云际。远山近林,简直天开画屏,百观不厌。有时雨过天晴,落照残虹,映得天半朱霞,绚烂成绮。附近小溪环绕,点缀着几个池塘,绿水涟漪,游鱼可数。溪上阡陌纵横,稻粱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触目皆是。叱犊呼耕,戽水耕田,俨然江南水乡风景,北地实所少见,何况在这万人如海的大都市里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记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后跨西屋三间,让给我住,又划了几丈空地,让我莳花种菜,我写了一张‘借山居’横额,挂在屋内。我在那里绘画消夏,得气之清,大可以洗涤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

白石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张次溪的父亲张伯桢(篁溪)已经过世,面对小自己46岁的次溪,齐白石充满对往日至交情谊的怀念、对张园美景的回想。老人所说的这番景象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见到,但有几个要点可推知,张园周围有“都市山林”的景色味道,不会是坟冢簇拥。其二,老人尽赞张园远近景象,唯独未提法塔寺塔,可知距那座古塔甚远,张园不与袁庙相邻。

白石老人将张园附近风景描绘得那般美妙,引得我一再意欲重温旧梦,故此近期特地再来左安门寻幽。乘139路公交车,到左安门内车站下车,回身稍往北,有一条往西的小路,沿湖呈弧形,这条路很多年没变,尚可见周围的大格局。这很幸运,此路若无,就会全然失去寻幽依据。路南,2003年拆迁之前的苗圃已被楼房小区占去不少,小区西侧则由栏杆圈起,一座大门矗立,“北京教学植物园”在焉。这儿恰是2003年前的幼树苗圃所在地,当年我从左安西里住地出来,经由此处可达天然游泳场,而游泳场故地早已归北京游乐园,2011年停业后一直未对外开放,墙板相阻,春光不透。

我如此逡巡于龙潭湖周围,若有魂魄勾连,是因为此间曾为风云聚合之地,非到林边榛莽,难以深切体会历史烟云中飘过的虹光霓云。

❸ 袁崇焕遗迹聚集此地

张园所在地在明末曾经是袁崇焕故居和驻军所在的地方。1629年,后金皇太极绕道蒙古毁长城攻入大明内地,直逼北京,袁崇焕率军从蓟州赶来急救,双方血战于广渠门外,终将后金逼退至运河,后金官兵急于踏冰渡河,冰未坚挺,淹死无数。而袁崇焕大军的驻扎之地,就是张园附近水塘之间的空地。

张次溪自己在《白石老人自述》中插言道:“袁督师故宅,清末废为民居,墙垣敧侧,屋宇毁败,萧条之景,不堪寓目。民国初元,先君出资购置,修治整理,置种许多花木,附近的人,称之为张园。先君逝世后,时局多故,庭院又渐见荒芜。我为保存古迹起见,征得舍弟同意,把这房地捐献给龙潭公园管理。”

袁居、袁庙、袁墓,这是由西南向东北的一条线,三点距离可谓不远不近。战于广渠门外,葬于广渠门门内;居于龙潭湖南,祀于龙潭湖北。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记忆之地,弥足珍贵。

张伯桢建了袁庙,又于1916年把早夭的幼子葬在袁墓旁边,陪伴前辈大英雄。张次溪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对保护袁墓有助力焉,出自广东东莞的这父子两代人都为把同乡伟人袁崇焕留在北京付出了努力。

白石老人曾经语含深情述说道:“袁督师故居内,有他一幅遗像,画得很好,我曾临摹了一幅。离故居的北面不远,有袁督师庙,听说也是尊公出资修建的,庙址相传是督师当年驻兵之所。东面是池塘,池边有篁溪钓台,是尊公守庙时游息的地方,我和尊公在那里钓过鱼。庙的临近,原有一座法塔寺,寺已废圮,塔尚存在。在北为太阳宫,内祀太阳星君,据说三月十九为太阳生日,早先到了那天,用糕祭他,名为太阳糕。我所知道的:三月十九是明朝崇祯皇帝殉国的日子,明朝的遗老,在清朝初年,身处异族统治之下,怀念故国旧君,不敢明言,只好托名太阳,太阳是暗合明朝的‘明’字意思。相沿了两百多年,到民初才罢祀,最近连太阳糕也很少有人知道了。”

白石老人虽是湖湘人士,对北京风土人情却是如此熟稔的。

❹ 齐白石在张园的日子

齐白石与张伯桢同出晚清名士王闿运门下,他自1917年来北京,在易实甫家相识,用白石老人自己的话来说,“如逢故人,欢若平生”,同一时期还认识了陈师曾、罗瘿公、王梦白、萧龙友、陈半丁、姚茫父等画家和诗人。白石老人初来北京,可谓居无定所,逡巡借宿于法源寺等三四个庙庵之间,张伯桢多次请他来张园,或短宿,或长居。白石老人来自湖湘乡间,京城喧闹市情并不适合他的性情,所以一旦来到张园,见到不乏乡野山林之趣的景象,喜从中来,一时如见故乡。更兼张氏在园中为他单辟房屋、园地,可使他从心所欲,重现农家生活。

白石老人每天写字绘画,好不自在!

他曾经这样描述自己在张园的愉快生活:

“那时令弟仲葛、仲麦,还不到二十岁,暑期放假,常常陪伴着我,活泼可喜。我看他们扑蝴蝶,捉蜻蜓,扑捉到了,都给我做了绘画的标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们观察草丛里虫豸跳跃、池塘里鱼虾游动,种种姿态,也都成我笔下的资料。我当时画了十多幅草虫鱼虾,都是在那里实地取材的。还画过一幅多虾图,挂在借山居的墙壁上面,这是我生平画虾最得意的一幅。”

白发老翁与天真稚童,在张园外面的野塘边、田畦里捉虫观鱼,远离红尘纷扰,这是何等畅意的时日,难怪白石老人能够在这里画出自己平生最满意的画幅。以后的日子里,白石老人多次主动赠给张次溪书画作品和篆刻图章,反之,张次溪自己或是朋友欲求白石老人书画篆章时,从来按笔润如数付出,对画家的心血劳动充分尊重。一般而言,白石老人不应外面的山水画,但张次溪代友求画,必能如愿,而且画得更精心些。

白石老人居住张园时,根据周围景色画有《张园春色图》和《葛园耕隐图》并题诗,他说:“题的诗句,都是我由衷之言,不是空着说话,随便恭维的,我还把照相留在张园借山居墙上,示后裔的诗说:‘后裔倘贤寻旧迹,张园留像葬西山。’”如此可见,齐、张两代人的通家之好何其融洽。

白石老人与张次溪交往40年,共同兴趣非止于书画,而是有着多方位的文化探求,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寻古探幽,尤其是对曹雪芹行迹的踏勘。齐白石不是那种只知技法的画匠,他虽然出身低微,但一直走在文化追求的路上。他写的诗,格调古雅,文辞朴素,甚得古风。1933年,张次溪为齐白石诗作编刊《白石诗草》,并替他在京城请得好几位名人为诗集题词,白石老人甚慰。

白石老人在张园居住的时候,遍赏周围名迹,袁庙、袁墓、拈花寺、万柳堂、卧佛寺、法塔寺、夕照寺等处都是去过的。193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与张氏父子一同在院中纳凉,四周一片幽然,两代人喝茶聊天,畅论古今,说起曹雪芹在卧佛寺居住过的轶事,白石老人甚有兴趣,相约秋天转凉时同去卧佛寺寻幽。及后,一行人专门来到卧佛寺,那里位于东花市斜街,恰离袁墓不远,询问周围老住户可曾知道当地关于曹雪芹的一些传说,但答者茫然。虽然无功而返,张次溪还是一连作了5首诗以志其事。其中一首为:“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千秋绝艳冰霜笔,留与人间带泪看。”

眼前景,隔世叹,一时都入张次溪情怀。白石老人读了,立和一首:“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并精心绘制一幅画给张次溪,这首诗就题写在画幅上。同幅画上还题写款识:“辛未秋,与次溪仁弟同访曹雪芹故居于京师广渠门内卧佛寺,次溪有句云: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余取其意,为绘《红楼梦断图》,并题一绝。齐璜白石。”

但这幅画,张次溪后来不慎遗失。1948年,另一京城大画家汪慎生给他补画了一幅,后来陈封可、俞剑华和白石五公子良巳,又各给他画了一幅。齐良巳画幅上,除补录白石老人的原题外,又加一段跋语:“辛未秋日,次溪六兄同先子谒曹雪芹故居,先子为绘《红楼梦断图》,次兄失于南中,兹命补作,勉应呈教。白石五子良巳谨〔识〕。”

白石老人绝不仅仅是一个闭门做画的人,他对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化的各个方面都是极有兴趣的。画这幅《红楼梦断图》时,他已逾六旬,但为实地探勘雪芹遗韵,仍与年轻人一同健步履践,好古敏求之心,殷殷可见。《红楼梦》一书,他是读了十几遍的。其他不论,仅此一事,便可知老人一生好学不倦。

白石老人与张次溪等结伴探访的卧佛寺,我幼时跟着家长曾经去过,见过那尊横卧着的佛像。前些年东花市拆迁时,我去那一带拍下卧佛寺最后的照片,庙宇建在高台之上,高高大大,汉白玉雕龙碑座非常精美。

张园虽已不存,然而龙潭湖周围这片土地,静悄悄地飘荡着曾经的文化雅事,浓不可化,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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