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活在北京,法源寺自然是久已知晓,但我对它的了解却多半出自李敖的那本小说,却从未实地造访过,前段时间,进去游览了一番。寺里古木参天,偶尔见一两个僧侣扫地,殿宇间飘来袅袅的香气,几声清澈的鸟鸣让四周更显静谧,身处闹市却远离车马之喧,别有一番意境。
民国学者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有云:“因念南京寺观于古最多,经乱后能尚存,存者能如法源寺之完好者,殆绝不可得。”事实上,法源寺作为北京最古老的名刹之一,除了历史悠久,所藏佛教名物甚夥之外,其在民间留下的传说,也非常有趣,值得回味。
两次改名 从悯忠寺到法源寺
法源寺又名悯忠寺。“悯忠寺者,悯战亡将卒,以蜡封骼胔,为无所知,复借资冥冥,慰其死忠魂魄也”。始建原因与唐太宗李世民有关。据史料记载,贞观十八年,唐太宗以张亮、李世绩为行军大总管,诏亲战高丽,贞观十九年七月,攻安市城不下,诏班师。《帝京景物略》上说:“十月,帝还至营州,诏战亡士卒遗骸集柳城,帝亲为文祭之,临哭尽哀,抵幽州,复作佛寺,以资冥福,赐名悯忠寺。”
寺还没建完,李世民就去世了。其子高宗继位后,于上元二年再次下诏建寺,但一直到武则天通天元年才得以落成。《春明梦余录》上记载,悯忠寺有一座高阁,估计这阁楼很有规模,以至于留下了“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的谚语。唐玄宗时,安禄山史思明作乱,两个人相继在悯忠寺的东南角和西南角各自建塔一座。唐武宗时曾经有过一次兴道灭佛的举措,很多寺庙被销毁,“幽燕八州,唯悯忠独存”,这毫无疑问是沾了太宗和高宗的光,毕竟悯忠寺是先祖敕建,武宗不敢将其怎样。
辽代是悯忠寺兴盛煊赫的时期,多位帝后曾经在寺内斋僧建道场,并下诏修葺,辽道宗耶律洪基于咸雍六年改名为“大悯忠寺”,当时北宋使臣到燕京,必安排到寺内参观甚至下榻。金灭辽后,又大举入侵北宋,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俘获,连同后宫嫔妃押解北上,途经中都时便将他们拘押于悯忠寺内。此后,悯忠寺历遭地震、火灾而毁坏严重。元代,著名高僧隆安善显在杰出的政治家耶律楚材的邀请下,对悯忠寺“经营缔构,悉复旧观”。而明正统三年,由明英宗倡导,对悯忠寺进行工程浩大的重建:“中建如来宝殿,前天王殿,后观音阁。及法堂、方丈、山门、伽蓝、祖师堂、东西两庑、钟鼓二楼、香积之厨、禅栖之所。次第缮完,以间计者凡一百四十……”正统十年又建起了大藏经阁,明英宗下旨把一部新刊印的《大藏经》赐给寺院,放在藏经阁中。这时的悯忠寺,已经被明英宗改名为“崇福寺”了。
“崇福寺”改名为“法源寺”,是雍正皇帝的主意。雍正十二年,他发帑重建寺庙,正式赐名“法源寺”。其子乾隆皇帝后来亲临寺院,赐御书匾额“法海真源”,迄今依然高悬于正殿大雄宝殿之上。另外一位造访法源寺的清代皇帝是光绪,他于光绪五年三月曾到此一游。
四则传说乾隆皇帝封大门
也许正是因为清代多位皇帝曾经与法源寺结缘,所以在北京的民间传说中,经常可以看到法源寺与皇帝相关的故事。
金受申先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编辑的《北京民间故事》一书中就有这样两篇。
一篇说的是康熙曾经想一度把法源寺取消,把和尚都撵出去,其中有一个老和尚,无论官府给予怎样的压力,就是不肯走,他天天不吃饭,只是念经。康熙的老祖母——这里说的应该是大名鼎鼎的孝庄皇太后——在宫里总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念经,觉得很奇怪,找宫女四处查访,到底是谁在宫里念经,却总是找不到人,可是念经的声音还是听得见,于是孝庄皇太后又叫大臣们四处寻找,也一直未果,最后终于查到念经的是法源寺的那个老和尚。孝庄皇太后听说了,觉得非常感动,便叫康熙下旨,恢复法源寺。而雍正又拜这位老和尚做师父,并让自己的替身在法源寺受戒,把法源寺重新修建得更加宏伟,“和尚也一天天增多,每天要用四个又高又大的铜锅来烧饭”。
这则传说真的只是故事,完全经不起考据。最简单一点,康熙皇帝的父亲顺治帝不仅曾经在法源寺内设戒坛,而且康熙本人还曾赐御书匾额“觉路津梁”和“存诫”,何尝有过拆庙撵僧的举动?
另一则传说说的是清朝一个皇帝曾经在法源寺受过戒,受戒的那天,皇帝经过宣武门而来,一路上,道路两旁用黄绸拧成的绳子拦着,意思是不许人随便路过,“现在这黄绸绳还在法源寺里保存着呢”。说起来,这则传说倒还靠谱一些,“受过戒”的皇帝大约指的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曾经在法源寺内设戒坛的顺治帝,而黄绳设置“路障”之事,当然以杜撰居多了。
笔者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学者刘易斯·查尔斯·阿灵顿创作的《古都旧景》一书中,也看到了两则“法源寺传说”。
一则说的是雍正的母亲有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了崇福寺里的钟声,这是宫里人第一次听到寺庙的钟声,于是她认为一定是“法源”才能带给她这样的祥福,于是让雍正将崇福寺改名为“法源寺”。
另一则说的是,清朝前期,每年的四月初八,法源寺总会举办盛大的集市,寺庙对外开放,但喜欢微服私访的乾隆皇帝有一天来这里拜访,从前门进去,吃了一顿斋饭。斋饭结束时,他没有按照寺规,将筷子轻轻地放在桌前,而是随意地放下,结果被方丈认了出来。方丈觉得虽然你贵为九五之尊,也不能违背寺里的规定,下令关闭前门,乾隆皇帝只好从后门出去。在回宫的路上,他颁旨下令法源寺的前门永远不许打开……
尽管这些传说也同样的荒诞不经,而且掺杂着更多因为不了解中国的皇权制度而产生的误解,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法源寺与皇家的亲密关系。有趣的是,日本学者中野江汉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写成的《北京繁昌记》中,确实提到法源寺正门禁闭,禁止出入,参拜者只能从后门进出,这么说来,那些传说也是其来有自吧。
三者之盛建筑种植和收藏
清朝,由于汉官和文人墨客大都寓居城南,所以法源寺便成为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游览聚会的地方,纪晓岚、姚鼐、洪亮吉、顾炎武、龚自珍都曾经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在春光明媚的五月间,法源寺誉满京城的丁香花竞相开放,吸引得很多人接踵而来。《金石记忆》中有云:早在金元,乃至明清,丁香盛开之时便常在寺内举行以丁香为题的诗会,文人在此赋诗填词,观赏作画,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民国三年丁香诗会举办,湘绮老人王闿运来京,约请在京名流百余人,聚集法源寺,为赏丁香之会,人各赋诗,会后湘绮老人绘《留春图》”。民国十三年四月,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京,徐志摩陪他到法源寺礼佛,“正当初夏时节,法源寺丁香盛开,香气袭吟唱通夜”,传为佳话。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在《燕京乡土记》中曾经记载过他目睹过的丁香花开的盛况:“几百株老丁香,白多于紫,在五月间花事盛时,那庭院中宁静而馥郁的气氛,那淡紫、淡碧的香雾和光芒,那闹哄哄的蜜蜂,在这暖洋洋的花间徘徊过的人,我相信是终生难忘的。”
对于中国近代史而言,法源寺别有一番意义。这里曾经是维新派人物聚集活动的重要场所,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经常在此聚会,商议国是。南宋著名诗人谢枋得被元军俘虏后,押至大都,就囚禁在故址悯忠寺里,元世祖忽必烈劝降,被他严词拒绝。谢枋得身体虚弱,奄奄一息之际,看见寺里树立的纪念东晋时的孝女曹娥的石碑,触景生情,哭着说曹娥一个女子尚且如此,我岂能不如她,绝食而亡……想必康有为和谭嗣同在法源寺中为国家面临列强瓜分而悲愤不已、苦思救国之策时,心中一定也想到了谢叠山宁死不降的刚烈吧。
北平和平解放之前,法源寺被国民党军队当成兵营占据,一些居民也住进了里面,对寺内文物造成了一定损坏。此后,人民政府多次拨款对法源寺进行修葺,对所藏文物严格保护,使这座千年古刹迎来了新生。1955年在法源寺成立了中国佛学院,1979年公布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又接待了鉴真大师坐像回国巡展的活动,参加盛典和参观的人士达数万之众……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谈及寺庙保护时总结道:“当时寺观,实擅建筑、种植、收藏三者之盛,物为公有,重以信仰大法,又加以戒律护持,故能久存。”从这个角度讲,今天的法源寺,山门宏伟殿宇严整,丁香、牡丹、海棠等奇花异草繁盛,又收藏有经书、古碑和佛像等大量国宝级的珍稀文物,更得到国家的大力保护,不是恰恰印证了这个观点吗?
每年到了丁香花开的时节,不妨邀上亲朋好友,到法源寺赏花去。嗅一嗅花香,赏一赏古物,品一品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