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北京城留存有数不胜数、积淀悠远的文化遗迹。为帮助居京或来京的朋友更切实、更深入、更系统地了解这座“文化中心”的深厚内涵,本报推出“北青版”京城文化路线。我们将以实地寻访的方式,带领读者用脚步丈量这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去阅读、品味、感受并触摸它的肌理。我们期待,这样一条线一条线地交织起来,将呈现出一幅既有温度又有时代感的京城文化地图。
8月21日,北京已是夏末秋初时节,但午后时分,暑热余威犹存。“青睐”会员一行人跟随北京年轻文史学者高申(“申哥”),在宣南地区的金井胡同、上斜街、下斜街展开寻访之旅,这里会馆林立,曾有许多名人居住,由此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
高申详细介绍了胡同内的几处名人旧迹,包括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故居、康有为等维新派的“阵地”河南会馆、诗人龚自珍故居、相传曾是年羹尧宅邸的东莞新馆……除此之外,沿途还曾有许多小会馆,高申也逐一指出,包括武宁会馆、湖州会馆、绍兴县会馆、关中西馆、台州会馆分馆、唐县会馆。有会员好奇他是如何考证出来的,高申回答,为了确认这些地点现在的位置,他拿着民国时期的老地图以及相关资料,反复走了五遍。
除了考证细致详尽之外,高申的现场讲解也别具特色,颇有“说书”之风:语气抑扬顿挫,停顿恰到好处,重点掷地有声。他在介绍大家不熟悉的人物时,往往使用名人作比,以便大家理解:康有为与康广仁的关系就像苏轼与苏辙;奕绘与顾太清的关系就像赵明诚与李清照。顾太清是什么人?“满洲词人,男有纳兰性德,女有顾太清!”“青睐”会员听得津津有味,以致活动结束时意犹未尽,纷纷表示:“这就结束了?还没听够呢!”
金井胡同
中国现代法律奠基人
沈家本的京城故居
位于金井胡同1号的沈家本故居,是寻访线路的起点。因为疫情原因,这里暂停对外开放。从院门口的参观说明中可以看到,这是一处占地千余平方米的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的东耳房扩展成五间二层小楼,是沈家本著述、藏书之所,名为“枕碧楼”,楼中曾藏书5万余卷。
在高申看来,沈家本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可以用“居功至伟”四个字来评价其成就。清朝末年奉命主持修订法律期间,沈家本“参考古今,博稽中外”,为了实现“会通中外”的修律方针,他积极组织力量,翻译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律,作为修律的蓝本。同时,奏请设立法律学堂,培养专门司法人才,聘请外国法学家充当法律顾问,派员赴外国考察。在他的建议下,凌迟、枭首、戮尸、刺字等酷刑得以废止。可以说,他是中国现代法律的奠基人。
金井胡同1号,本来是归安会馆(又名吴兴会馆)所在地,归安、吴兴均为现湖州所辖地域,而沈家本正是湖州人士。他出身刑部世家,曾长期在刑部任职。1892年,沈家本离开刑部外放,历任天津知府、保定知府。1901年,“新政”改革为他提供了大展宏图的良机。沈家本升任刑部右侍郎,回京就职。离开刑部8年又重回故地,他开始迎接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也就是在这一年,沈家本买下已经废弃的吴兴会馆,稍作修整就住了进去,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十余年的时光。
高申告诉大家,枕碧楼非常漂亮,修复后二层被辟为阅览室,“很多人参观一圈就走了,不知道(有阅览室),大家以后可以上去坐坐、看看书。”
“既然叫金井胡同,咱们得看看这口井。”高申往左前方走了几步,只见一圈金属栅栏中间围着一块方形石板,石板上均匀分布着四个圆孔。然而,圆孔下面并没有井,而是土地。高申解释,四眼井原来并不在这里。他走到院落前方绿地的坡道上,告诉大家此时脚下的位置才是井的所在。沿着坡道上至高台,高台中间的地面覆以玻璃,下面是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杂草丛生,隐约可见两段残垣。“大家猜猜这是什么?”稍后高申公布了答案,“这是一块影壁。”沈家本故居后来变成大杂院,住户们看到这面影壁很好,四面磨砖对缝,就把它拆了拿去修补房子,不承想,只有四周能看到的地方是好砖,中间都是烂砖头,最后就剩下一截儿废弃在这里。
上斜街
史料中未明确的康有为暂住地究竟在哪儿?
沿沈家本故居东墙向北走数十米就是上斜街。北京的胡同大多横平竖直,而上下斜街却呈东北向西南倾斜的走向,只是上斜街是横街,下斜街是竖街,二者在上斜街西侧、下斜街北侧相交。明朝时期,这里叫做西斜街,清代分为上下斜街。
关于斜街的形成,有两个说法。其一是此处原有河道,河道本身不直,沿河走来形成的道路也就不正。不但方向不正,路面高度也不同,西高东低。高申让会员们感受一下,自上斜街东口向西走,实际上是在“爬坡”,西口比东口要高个一两米。道路两侧的房子大部分都建在台阶上,据传是为了防范街上的积水,这或许也可以佐证“河流故道”这一说法。上斜街成因的另一个说法是,这是一条连接旧城金中都和新城元大都的捷径。
清代会馆文化盛行。高申介绍说,会馆类似于各地的“驻京办事处”,不同之处在于并非政府出资兴建,而是常由旅居北京的官员集资,各地在北京的会馆还往往不止一处。上斜街因为距离宣武门仅有“一步之遥”,占据地利,600多米的胡同内就有不下10处会馆。
高申称,除了会馆多,上斜街的庙宇也多,路北曾有两座关帝庙,再加上西侧三庙街里的一座,三座关帝庙,由东向西分别被称为头庙、二庙、三庙。如今,头庙、三庙均已不在,二庙已成民宅,几经改建,只有山门还依稀可辨。
三庙街的得名,正是来自街上那座三庙。说到三庙街,高申介绍,这条街道在唐朝幽州城时期即已成型,被称为北京最古老的街道,当然,那时不叫这个名字。
上斜街36号康乐里小学的位置,是河南会馆所在地。
河南会馆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高申查证,与张居正同朝为官的河南官员高拱在上斜街购地拟建“中州乡祠”,初建之时,只有平房三间,却成了在京豫人的集会之所,这也是河南会馆的雏形。清朝康熙年间,在老房的基础上建起了乡祠以及配房,自此,正式称为中州乡祠。与此同时,河南籍官员还购买了中州乡祠对面的土地,建起了洛社。由此,河南会馆初具规模。此后,咸丰、同治、光绪年间多次扩建,河南会馆占地面积相当可观,南到达智桥胡同,北至上斜街,是河南在京会馆中占地规模最大的一个。
1895年,康有为率同一千两百名举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反对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史称“公车上书”,河南会馆就是各省举子集会、签名的场所。此后,这里成为维新派人士开会议事的一处阵地。康有为发起成立保国会时,还曾经把这里作为会址。
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是他在京的主要居住地,但除此之外,他还在上斜街暂住过一段时间,具体地点史料中并未明确。高申推测有两种可能:一是番禺会馆,因为番禺与南海,一个位于广州市东南,一个位于广州市西南,相距不远,也算得上本乡本土,住在番禺会馆顺理成章;二是河南会馆。康有为最初办《中外纪闻》、强学会,是在李鸿章招募主持修建的安徽会馆,后来他把强学会、保国会的基地改到了河南会馆。为了方便主持会务,康有为干脆在上斜街住了一段时间。如此说来,住在河南会馆无疑是最方便的。
与康有为一起暂住上斜街的,还有他的胞弟康广仁。康有为曾用“像苏轼与苏辙一样”来形容自己与弟弟关系之好。高申介绍,康广仁学过三年西医,当初来京本是陪伴病中的梁启超赴考。他与哥哥一样具有新思想,到京后,除了照料梁启超恢复健康外,他还帮辅兄长,参与新政。二人分工,康有为负责大事,他则负责“鸡毛琐碎”之事,“真是‘贤内助’一般的人物”!
“百日维新”受阻,康有为奉光绪皇帝旨意离京南下。次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光绪帝被软禁,梁启超匆匆逃脱,康广仁被捕。后来谭嗣同、康广仁等六人被斩杀于菜市口,史称“戊戌六君子”。
道路北侧是体量庞大的环球财讯中心。资料显示,这座大楼至少占据了两个会馆的位置,其中就包括湖州会馆。但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在《宣南历史地图集》中,把湖州会馆的点标在了金井胡同北口正对着的上斜街路北。高申认为这两种说法可能都对,因为会馆在正址之外可能还有附产。
太原会馆、番禺会馆
曾见证一段爱情故事 龚自珍故居尚在腾退阶段
转过身来沿上斜街西行,路南42号门牌东侧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金井胡同近代建筑。到底是什么近代建筑呢?高申告诉大家,这里是太原会馆旧址。太原会馆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坐北朝南,有四进院落,部分是两层小楼,正门开在南边的储库营胡同里。值得一提的是,民国年间,这里曾见证了一段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民国时期著名的革命者高君宇和诗人石评梅。这二人都是山西人,1921年他们就是在太原会馆举办的山西老乡会上初次相见的。
继续前行,路南侧出现一排施工围挡,里面是一排二层小楼,西侧楼体已修缮完毕,安上了崭新的木窗,东侧还在修缮中。高申告诉大家,这是四川会馆。与太原会馆一样,四川会馆也坐北朝南,正门也开在储库营胡同,它的占地面积比太原会馆还大,论规模在京城的四川会馆中绝对排得上号。
上斜街50号位于胡同南侧,门口的墙上有块小小的文保牌子,写着“龚自珍故居”几个字。院门十分简陋,只是在相邻房屋之间的夹道上安了两扇铁门,门上方钉了根木条,覆以雨搭。这个院落处于腾退中,部分居民还未搬走,院内房屋破败杂乱。
龚自珍是清朝著名诗人、文学家,他的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几乎人尽皆知。龚自珍学问精深,但科举屡试不中,官品不高,一生怀才不遇,满腔愤懑,特立独行,当时被视为“怪人”一个。
高申说,龚自珍与清朝才女顾太清曾有一段“绯闻”。顾太清,满洲镶蓝旗人,号称“清代第一女词人”,满洲人谈论诗词,有“男有纳兰性德,女有顾太清”之语。她嫁给贝勒奕绘做侧福晋。奕绘是乾隆的曾孙,其祖父是乾隆最为喜爱的五子永琪,可惜永琪25岁时早亡。奕绘和顾太清都能诗善文,二人性情相投,夫唱妇随,好似赵明诚与李清照。后来奕绘病故,顾太清仍像丈夫在世时一样,与京城文人诗词唱和,这其中就包括龚自珍。一名与顾太清有旧怨的无聊文人,出于报复心理,把龚自珍的两首诗词相连加以解释,制造出了龚自珍与顾太清的绯闻。一时满城风雨,顾太清被逐出王府,龚自珍也黯然离京。
位于上斜街的这处宅邸,据说是被龚自珍卖给了潘仕成,后来又被潘仕成捐给番禺同乡会做会馆。高申简单介绍了潘仕成这个人物,作为晚清享誉朝野的官商巨富,潘仕成既好古也学洋,既是博古通今的古玩、字画收藏家,又承办军工,帮办洋务。他曾出资自行研制水雷,还曾从国外引进牛痘。
穿过广安胡同与上斜街相交路口,路南侧不远便是东莞新馆的大门。东莞新馆建于1911-1918年,是建立时间较晚的一个会馆。相传,这里曾是清朝封疆重臣年羹尧的宅邸。
年羹尧军功赫赫,被称为“年大将军”,但他最初是以文臣身份“出道”的。他21岁中进士,未满30岁被任命为四川巡抚。任内年羹尧数次平定内乱,逐渐显露出军事才能,受到康熙皇帝赏识,逐渐接管了四川、西藏、青海等地的军务。雍正登基后,他掌控西北军政大事,而后更因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受封一等公,可谓位极人臣、荣宠无双。但年羹尧的结局却很悲惨,他因为恃宠而骄,被雍正削官夺爵,赐令自尽。
资料记载,东莞新馆的门口颇为气派,金柱大门,门前有抱鼓石墩,门簪上悬挂“东莞新馆”匾额,两侧还有八字影壁。现在的院门早已不见昔日光彩,但门口两侧的八字影壁还在。这个院落也在腾退中,之前高申来过几次,都是大门紧闭,此刻难得开着门,大家便走进去一探究竟。
步入院门,一左一右有两棵大树,院内道路宽阔,房屋也很规整,从地面上不时出现的瓷砖、墙壁上间接出现的青砖和白色室内墙,可以看出许多自建房已经被拆除了,整个院子轩敞而寂静。探寻中,迎面走来一位自称本院住户的红衣老奶奶。她告诉大家,院内多数居民已经迁走,有一户姓皮的人家是年羹尧佣人的后代。高申认为,如果这里真是年羹尧的府邸,那肯定不止这一个院落,他之前曾听附近居民说,此地向东一直到番禺会馆,都是年府的范围。
下斜街
“感化胡同”名字是不是有“法治进行时”的感觉?
上斜街走到紧西头儿,南转便是下斜街。与上斜街相比,这条胡同更为幽静,路两侧的行道树浓荫匝地,覆盖了整个路面。路西有个黑色栅栏门,上空悬挂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三晋宾馆”。高申告诉大家,百年前这里是三晋会馆,又称云山别墅。山西大体可以分为晋北、晋中、晋南,因此“三晋”也是山西的别称。彭真、高君宇等山西籍革命者早期经常来此开展革命活动。
三晋会馆建于清朝嘉庆年间,是由山西商人集资所建。当时会馆前部为规整的四合院,后部有一栋高楼,整体呈舫形,据说站在楼上可以远望西山,或许这就是会馆别称云山别墅中“云山”二字的来历。
沿下斜街南行,道路西侧有条东西向的胡同,叫感化胡同。高申戏称这个名字很有“法治进行时”的感觉。
民国初年,从三晋会馆到感化胡同的位置是一大片荒地,袁世凯执政的北洋军阀时期,这片地被用作刑场。高申顺便给大家讲述了刑场位置变迁的过程:元代在宽街路口北侧,明代在西四路口北侧,清朝在菜市口,民国时期在先农坛坛墙外(也就是天桥地区),最后是卢沟桥。
感化胡同这片区域作为刑场使用的时间并不长,但从北平的老地图上看,1947年这里仍很空旷。
下斜街40号为北京市第十四中学畿辅校区,是直隶会馆旧址。“畿辅”一词有两个释义:其一泛指京城附近的地区,其二是清代直隶省的别称。这里用的就是第二种释义。晚清名臣、洋务派的代表人物张之洞,祖籍直隶南皮,他在此修建了畿辅先哲祠。而十四中除了校区位于畿辅先哲祠旧址,其前身畿辅学堂也是由张之洞主持创办的。
高申介绍,据说直隶会馆原址只留下一块老砖,上面镌刻着会馆的平面图,具体如何待考。此外,会馆内的不朽堂,已于上世纪80年代移建于金海湖公园之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探访一下。
到了长椿寺,下斜街也就即将走到尽头。长椿寺建于明代,由万历皇帝之母李太后下令敕建,万历帝赐额“长椿”,寓意祝愿母亲健康长寿。明代长椿寺因为有皇家庇护,规模宏大、香火鼎盛,是“京师首刹”。
长椿寺最近一直处于闭馆状态,不得而入。寺院的山门坐西朝东,据介绍,寺内有前殿、大殿与后罩楼,虽有改建但原有建筑基本完整。在它西南方向即现在宣武医院至街心花园的位置,曾经有座浙寺,常被浙江旅京人士用作棺木停灵之所。“但是在这里停灵的最著名的人,并不是浙江人,而是河北乐亭人。”听高申这么一说,有会员马上反应过来:“李大钊!”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被杀害,灵柩曾在长椿寺暂停,三天后改厝于浙寺,停灵长达六年,直至1933年才安葬于万安公墓。
2002年建设长椿街市政道路时,新旧道路之间包括长椿寺在内的一块三角地被保留下来,但建筑部分就保留到长椿寺,南侧辟为休闲广场,西侧则是新开通的马路。高申介绍,原来浙寺附近还有全浙会馆和土地庙。每逢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土地庙都有庙会,是老北京四大庙会之一。现在,这些遗址都已无迹可循。文/本报记者 陈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