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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蛐蛐是门讲技术的专业活儿 “蛐蛐把式”们有什么绝活?
2021-09-17 网友投稿

▌呼延云

秋意渐浓,白天在树荫之外,或许还有稍许燥热,但在树荫之下,则是一片清爽。

到了晚上,走在小区里,只觉得周身上下宛如用清凉油薄薄涂了一层一般,凉丝丝的,加之路边的草地中传来清亮高亢的蛐蛐叫声,真有无法言喻的轻松舒爽之感。

于是便想起了儿时跟着大人们一起逮蛐蛐的场景,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那些场景还是如此清晰,难以忘怀。


高手捕虫有绝招

据考证,斗蛐蛐从唐宋年间开始就在民间广为流传,且成为博彩之戏,到明清两代则更盛。刘桐在《帝京景物略》里就说:“是月(农历七月)始斗促织,壮夫士人亦为之。斗有场,场有主者,其养之又有师,斗盆筒罐,无家不贮焉。”虽说家家都养蛐蛐,但这些蛐蛐绝大多数都不是自己逮的。实话说,蛐蛐并不好逮,稍有不慎就容易弄伤或弄死,再好的品种,一旦不能全须全尾也就不值钱了,所以这是一门讲“技术”的专业活儿。

《帝京景物略》里说:“虫生于草土者,身软;砖石者体刚,浅草瘠土者性和,砖石、深坑及地阳向者性劣。”北京之地,在清末民初之际,古建大多缺乏保养,残破不堪,是以盛产蛐蛐。西山的福寿岭、黑龙潭南北二三十里内、关沟、苏家坨和十三陵一带,都产好蛐蛐。掏蛐蛐的高手也格外多,他们每年在立秋前后,便到熟悉的玩家那里去要盘缠,由这些玩家出一笔钱,供他们到上述各地去掏蛐蛐。掏回来的上品必然要先给这些玩家挑选,剩下的再拿到庙会和集市上去售卖。

这样以掏蛐蛐为生的专业人士,俗称“蛐蛐把式”,是有一套专门的“装备”的。装备分成两种,一种是生活装备,一种是工作装备。先说前者,因为“工作时间”主要是在夜里,加之出城之后前往的都是人迹罕至的所在,一去有时要十天半拉月,所以干粮袋、水壶之类不但不能少,还要盛满,为了抵御山里早来的寒凉,还要有灌满的酒壶。再说后者:包括蛐蛐扦子,就是一把木柄长三四尺、扦头铁质如扎枪的工具,用以掘土撬石;一个用铜丝或铁丝拧成的虫罩儿,罩把缠着白色小线;一个口上缝着一尺多长纱布口袋的竹筐,用来装蟋蟀;一根“探子”,就是在一根竹棍顶端绑上些老鼠须子,用以深入洞穴里撩拨潜伏的蛐蛐,再加上照明用的油纸捻子,这套装备就算齐活儿了。

蛐蛐把式生就一双只听虫鸣之音,便能分辨出其个头大小、战斗力如何的好耳朵。如果听出是一只值得捕捉的好虫,他们就循声前行,锁定其方位,而蛐蛐最是机敏,听到脚步声马上就不叫了。这时捕虫者必须有耐性,蹲下身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等虫子再叫时,点亮油纸捻子,找到洞眼儿。这时还不能着急,因为蛐蛐亦如狡兔,往往有两三个洞眼儿,所以要仔细搜寻一下,用泥封住其他几个,然后在距离真正“设伏”的洞眼儿半尺远的地方,把蛐蛐扦子插进土里,然后一边轻轻地拍扦子的手柄,一边用油纸捻子照着洞眼儿,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受到震动的蛐蛐爬出来了……

有人或许会问,这招“敲扦震蛐”之计,听起来太麻烦了,为什么不看准洞眼儿,直接用扦子往下挖呢?这里面有讲究:一来蛐蛐的巢穴形状不一,有的是条形,有的是半月形,有的是U字形,一扦子下去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二来真的“扎”中了蛐蛐,您说这又不是用鱼叉捕鱼,图个准头儿,拿回家一死蛐蛐,可有什么用?所以除了“敲扦震蛐”之外,倘若洞浅可以用“探子”伸进去撩拨,洞深可以用水灌,而上来就用扦子开掘的,必受行家里手的笑话。


“蛐蛐文子”有豪情

在不同地点,捉到的蛐蛐各有优点,蛐蛐把式们都有一套“磕儿”:大约是平地和土坡上捉来的斗起来有耐心,石头缝和山坡里捉来的个头儿大,树根里捉来的牙齿厉害,撕咬凶狠,而坟地里捉来的别有一股狞厉劲儿……是真是假不知道,应该是有些道理的。

甭管在哪儿捉蛐蛐,荒郊野地里折腾了一夜,都辛苦异常,须知捉蛐蛐最适宜的季节是在处暑前后的两三个星期,白露三天前后更是能捉住珍品的好时机,而最佳的时间则是在晚上九点直到天亮,雷雨后半小时尤佳,所以蛐蛐把式们其实就是在凄风苦雨中一宿一宿地熬,终于熬到天亮了,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回到家里,先睡个小觉,再把捉到的蛐蛐按照品类分别装在瓦罐里,拿到集市上售卖。老北京除了白塔寺、隆福寺、护国寺等几个有固定日期的庙会集市外,在北新桥、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天桥、东华门、鼓楼湾、琉璃厂和果子巷等地,都有常设的卖蛐蛐的摊位。蛐蛐的价格亦根据不同的品级而差距甚大,一般的蛐蛐能卖到银元两元上下,而好的能卖到四五元,还有按照“把”(十四罐谓之“把”)卖的,一把三十元,剩下的次货就卖七八角甚至四五角了。

老北京的蛐蛐把式,最著名的有蛐蛐赵、蛐蛐文子、蛐蛐景子等人。我在很多老北京的回忆录里都看到过他们的身影,特别是蛐蛐文子,老北京文化学者白铁铮先生在文章里回忆起他来,下笔真称得上活灵活现:“姓文当然是旗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有四五十岁,留两撇黑胡子,瘦小身材,穿一身灰布夹袄夹裤,外罩一件黑布夹坎肩,纽扣不扣,系一根蓝色褡包,怀里经常揣着两种东西,一样是锡壶酒,另一样是洋铁的小鼻烟筒。”蛐蛐文子嗜酒,无论在哪儿,想起来就喝一口,鼻烟也是,想起就闻。有庙会的时候他到庙会摆蛐蛐摊儿,没庙会的时候就挑着两个荆条筐,装着蛐蛐罐上大宅门里找那些阔少推销,东城麻花胡同的纪家、同仁堂的乐家、西城榆钱胡同的罗家、轱辘把儿齐家,都是当时京城有名的财主,都买过他的蛐蛐。

别看蛐蛐文子其貌不扬,骨子里却别有一股狂傲劲儿,他习惯用鼻烟在鼻子底下抹个蝴蝶样的形状,以显露他的不凡。著名民俗学者金受申先生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著文说,旧京皆知,于蛐蛐之道,蛐蛐赵善孵,蛐蛐文子善捕。“赵已死十四年,前年于京西金家村见蛐蛐文子觅饮水,已两鬓星星了,谈饮许时,指柳罐对我说:‘此中所得,一家半年可以不致挨饿了’,言罢,匆匆别去……”

不知为什么,每次我读到这里,都会觉得这位身材矮小的蛐蛐把式,别有一种在京剧舞台上才能看到的豪气,令人神往而惆怅。


岁月流逝忆虫鸣

戏曲家刘衡玑先生,其父刘筱波是养玩蛐蛐的名家。每值秋季,必到余叔岩、徐碧云等京剧名家的家中去斗蛐蛐。刘衡玑的家里雇用了一位叫高四叔的蛐蛐把式,是掏蛐蛐的高手。刘衡玑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过自己儿时与高四叔一起捉蛐蛐的经历,读来格外有趣。每年农历七月,高四叔总要买只油葫芦,观察其发育情况,这是为了据此判断蛐蛐是否到了可以捕捉的时节。等到了时候,“高四叔一声令下,我和几个喜爱掏蛐蛐的同学,便携带用具,天蒙蒙亮就出发了”。毕竟是带着孩子们,不可能做翻山越岭之想,所以一般就去德胜门外的土城,顶多去香山一带土石较多的地方。等到了地点,高四叔就开始寻找蛐蛐潜伏的地方。“只要他伏下身子,便知道他发现了蛐蛐潜伏的巢穴,大家都要聚精会神地听他指挥,他一会儿用手拍拍石头,或用脚踩踩地,震动穴中的蛐蛐,使它蹦出来,如果不见动静,高四叔便叫我们用水灌浇洞穴,或用嘴向洞内吹气,如果蛐蛐仍不出穴,就要用扦子挖穴、撬石……出去一天,收获不过一二十条蛐蛐,合格的最多占十分之一,回到家里,把蛐蛐放进罐里蓄养,看它在罐里欢跳,这种乐趣是花钱买蛐蛐的人体会不到的。”

刘衡玑先生笔下所述,或许因为年代久远而感受有隔阂。对笔者而言,作家关庚先生在《我的上世纪》一书中回忆自己童年捕蛐蛐的经历,则显得格外熟悉和亲切。“朝外东大桥现朝阳医院东侧,为侵华日军及家属的坟地,里面杂草丛生,犬鼠出没,阴森无比,不过是逮蛐蛐的宝地。一到秋天,我们结伴翻墙而过,在乱草堆中逮蛐蛐,逮着逮着,不知谁一声尖叫,吓得大伙儿立即翻墙而逃,即使落下东西也不敢回头去取,回家的路上还要评出谁胆大。”

这样的趣事儿,笔者童年也经历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即便是在三环内,依然有很多荒僻的地方,而在胡同深处,残垣断壁更是随处可见。我因为常住在位于虎坊桥的姥姥家,每到秋夜,舅舅们就带着我和表妹去逮蛐蛐,只是把油纸捻子换成了手电筒。在曲折幽深的胡同里游走,摸索到一个坍塌了的空房子里,听到蛐蛐的叫声,便慢慢走过去,蛐蛐声像被掐断了一样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就看见舅舅们打开手电筒照着,一块一块地翻开那些碎砖烂瓦,然后突然间灯柱乱晃。舅舅们一边大嚷,一边拿手扣着,表妹则抓住我的衣服又叫又笑,用故作惊吓来寻开心。有时候听舅舅们喊着“逮住了”,但等张开手时却是空空如也;有时候以为抓住的是长须猛将,但兴冲冲带回家一看,却是只有鸣声毫无斗志的油葫芦。在摇头叹息之余,便讲起那座倒塌老房里的诡异故事,则乐趣又在捕虫之上了……

上学后读到流沙河先生的《就是那一只蟋蟀》,读不懂乡愁,却记住了“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再没有比秋夜里蛐蛐的鸣唱,更能注解“岁月流逝”这四个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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