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妙峰山下的樱桃沟村游走时,看到每一座院落的院门旁边都标着A××号或者B××号。在我考察过的60多个京郊古村中,这样的门牌号码绝无仅有。我问一位在街边闲坐的老人,樱桃沟村有几条街呀?他说,两条。老人说的两条街都没有名称,南北走向的街道因为门牌号码以A字母打头,姑且称作A街;东西走向的街道因为门牌号码以B字母打头,姑且称作B街。对一个形成于明代的古村落来说,这样命名街道似乎有些滑稽。
樱桃沟村住过一个英国人,名叫庄士敦,他曾教授末代皇帝溥仪英文、数学、地理等课程,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西洋帝师。樱桃沟村村南曾有一座独立院落的别墅,那是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送给庄士敦的。后来,别墅的院墙倒了。再后来,别墅房屋颓败。如今,在原址重建的庄士敦别墅为一排崭新的仿古建筑,依旧坐北朝南,邻近樱桃沟村村民委员会。
别墅的百年沧桑
当年的庄士敦别墅房屋五间,房前有月台,月台两侧各有七层青石台阶,门楣上悬挂溥仪手书的“乐静山斋”匾额。院内种植名贵花木,花木间散布奇异山石。院外山坡和水塘边建有三座凉亭,水光山色相映成趣,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1925年,燕京大学教授李景汉曾写下这样的文字:“经过抢风岭至樱桃沟,林木繁盛。有宣统老师庄士敦别墅,名‘乐静山庄’,门前宣统题字‘乐静山斋’。拜访未遇,遂游览林园与庄士敦所筑的一座小庙。两边对联写的是‘敬神如神在,虔诚圣有灵’。庙内陈列有英汉文书籍不少,有十五岁童陈宏锋山水画数幅,其外案当中铜佛一座,两旁有一尺高之神位若干。”
每逢盛夏,庄士敦都来这座别墅小住,游览山水,消闲散心。在山间散步时,他经常与遇见的山民闲聊,饶有兴趣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他撰写的《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生动地记述了这样的场景。因为他的别墅位于妙峰山下,游走这座京西历史名山便成了他夏日的功课。与此同时,他还拍摄了大量妙峰山人文和风光照片,并部分发表于1928年9月的《艺林旬刊》。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百年后,当初的庄士敦别墅已经不复存在,院落没有了,奇石花卉没有了。重建的仿古建筑西边是栽种不久的两棵榆树和一棵国槐,南边由西向东依次为一棵侧柏、一棵柳树和一丛翠竹。所有的房门均落了锁,房间内堆放着书籍、竹篮、桌椅板凳等杂物。
站在那排仿古建筑前,我四处踅摸,看有无古迹。我寻找的同时,一个戴校徽的女大学生也在寻找。蓦地,她惊喜地叫道,找到标志了。原来,那排房子西端的台阶旁边,有一块青砖垒砌的标识碑,上面刻着“文物保护单位——庄士敦别墅”,落款为“门头沟区人民政府一九八一年公布,门头沟区文化文物局二零零一年立”。
站在庄士敦别墅前,视野极其开阔,近处的梯田、梯田上的果树、郁郁葱葱的乔木、乔木掩映的屋宇、远处黛色的山峦、山峦上空飘浮的白云,一切尽收眼底。世事变迁,物非人非,不变的只有连绵起伏的群山。
庄士敦迷恋中国文化
我与樱桃沟村的村民聊到庄士敦时,他们只知道当年住在村南别墅里的那个英国人是溥仪皇帝的老师,并不了解他的汉学成就。其实,这位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和牛津大学的苏格兰人酷爱中国文化,是个地道的“中国通”。虽然长着一双蓝眼睛、一副高鼻梁,但他穿大清朝服,行大清礼节,崇尚儒家思想,说话京腔京韵。中国古代文人除了姓和名,还有字,庄士敦如法炮制,依据《论语》中“士志于道”的说法,为自己取字“志道”。
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庄士敦被英国政府派往香港,先后担任辅政司助理和港督卜力的私人秘书。从此,他以学者兼官员的身份在中国生活和工作了34年。在此期间,他致力于儒、释、道、墨及中国地理、唐诗宋词的研究,读万卷书的同时,还行万里路,足迹遍及名山大川。他沿长江上行,抵达四川和西藏;他到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等地考察佛家寺院,为研究佛学理论搜集第一手资料。由于迷恋中国传统文化,庄士敦与其长官骆克哈特首次山东之行便拜谒了孔府。1931年至1937年,庄士敦在伦敦大学教授汉学期间,撰写了大量有关中国的论著,比如,《佛教徒的中国》《威海卫狮龙共存》《儒教与近代中国》《中国戏剧》等,向世界介绍中国文化,让世人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我对庄士敦的兴趣,起始于阅读《紫禁城的黄昏》。那是他的一部怀旧作品集,以他与溥仪的主要交往经历为线索,讲述了从晚清到民国期间,中国大地上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比如,戊戌风云、辛亥革命、张勋复辟等,字里行间可见中国从帝制到共和的艰难历程。1919年至1924年,作为末代皇帝的老师,庄士敦见证并参与了溥仪所经历的一系列起落沉浮,所以《紫禁城的黄昏》堪称记述溥仪个人命运及晚清民国历史的经典之作。在摘得九项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末代皇帝》中,《紫禁城的黄昏》被多次提及,因为它是那部影片的创作蓝本。我也是看了电影《末代皇帝》以后才知道这本书,并找来阅读的。
在我的印象中,《紫禁城的黄昏》里有一张溥仪与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合影照片,背景是御花园的四神祠,因为溥仪站在台阶上,个子显得比泰戈尔高。那次会见的地点,就在庄士敦居住的紫禁城养性斋。
此前,我只知道1924年5月泰戈尔访华期间,负责全程接待的是林徽因和徐志摩,而阅读《紫禁城的黄昏》后才知道,泰戈尔的那次中国之行原来是庄士敦促成的。1913年,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英译本出版后,他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亚洲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作家。民国初期的京城文化圈曾掀起一股“泰戈尔热”,《吉檀迦利》成为人们争相阅读的作品。《吉檀迦利》中的“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等经典名句,年轻人往往脱口而出。作为学贯中西的知名学者,庄士敦对中外文化交流的贡献不可磨灭。
苏格兰老夫子与中国末代皇帝
在樱桃沟村,我边观看庄士敦别墅,边想着,溥仪来这里看望过他的老师吗?
我没有查阅到溥仪造访庄士敦别墅的文字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庄士敦与溥仪师生情深。1919年2月,庄士敦由威海赶赴京城,开始了他的帝师生涯。当时,庄士敦45岁,溥仪14岁。庄士敦的到来,为古老的皇宫带来了一股新鲜气息。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他对这位“苏格兰老夫子”以及他所讲述的西方事物充满好奇,而庄士敦则对这位特殊的中国学生竭忠尽智,悉心教授。
在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剪掉了辫子,戴上了眼镜,穿上了西装,喝起了咖啡,学会了骑自行车,还有了一个英文名字——亨利。溥仪说,在我眼里,庄士敦的一切都是好的,甚至连他衣服上的樟脑也是香的。庄士敦使我相信,西洋人聪明、文明,而他又是西洋人里最有学问的。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对我来说,他竟如此富有魅力……庄士敦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1922年,溥仪在大婚之日赏赐庄士敦“一品顶戴”,这是清朝官员的极高荣誉。庄士敦兴奋不已,恭恭敬敬地戴上官帽、穿上大臣朝服。尽管满清王朝早已终结,他依然煞有介事地拍了身穿朝服的照片,寄给远在英国的众亲友。后来他回到英国,家里的装饰陈设都是中式的。
当辛亥革命的枪声使年仅三岁的溥仪失去皇位,他便成了紫禁城里的“笼中帝王”。在皇宫,溥仪一直接受良好的传统教育,他的老师都是当时的名士大家,比如,陈宝琛、袁励准、陆润庠等,但他最倾心的还是西洋老师庄士敦,因为庄士敦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上次去樱桃沟村,荒废多年的庄士敦别墅正在重建。这次去,房屋已经修好。便想,假如那些空房子成为庄士敦展览馆,也许是一件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