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东

大约八十七年前一个寒冬的夜晚，在河南开封城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提着一个包裹着厚厚棉套的大食盒，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给一个河南豫剧戏班的班主送晚饭。到戏班后台，他看到一个脸上还化着妆的小姑娘在哭。小男孩便走上前问她：“你哭个啥？”

小女孩说：“唱错了台词，挨了师傅骂，老板不让吃晚饭了，让我继续背新学的戏词。”说罢又哭了起来，小男孩见状急忙说：“别怕，有我呢，我不让你饿着。”说完偷偷将一个热馍递给了小女孩。从这以后，负责给这家小戏班送饭的小饭馆的学徒，总是将自己省下来的馍，或其他的一点饭菜，偷偷送给小女孩。熟了之后，两人互通了姓名、老家地址，成为了好朋友，一个是忠厚善良的大哥哥，一个是聪明漂亮、戏唱得好的小妹妹。

没多久，小女孩随戏班到河南各地演出，两人失去联系。多年后，小女孩成为戏班的台柱子，再后来她的名字红遍了河南省，被称为“豫剧皇后”。1949年之后，她主演的豫剧电影《花木兰》，在全国一炮打响；抗美援朝时，她又带领豫剧社到全国各地义演，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捐了一架米格-15战斗机。她就是新中国豫剧史上的一代宗师：常香玉（1923-2004）。

而给她偷偷送饭的那位男孩，经过岁月的历练，也成长为一代名厨，他就是豫菜宗师：侯瑞轩（1920-2011）。

1977年春天，全国文化艺术界的代表来北京开会（之后常香玉等多名艺术家，拍了艺术纪录片《春天》）。曾主演电影《洪湖赤卫队》的著名歌唱家王玉珍和常香玉、王昆、郭兰英等人被安排在北京饭店东五楼客房，常香玉、王玉珍住在5042特等房间（一室一厅有两个卫生间）。

常香玉、王玉珍两位艺术家，为人和气，见北京饭店里朝鲜、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日本等国的外宾很多，服务人员比较忙碌，她们每天把自己住的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经常自己到锅炉房打开水。

常香玉对北京饭店的服务人员特别亲切，爱与服务人员拉家常，没住几天，就把包括笔者在内的八九个服务员的姓氏都记住了。一日，我在服务台值夜班，夜已深，东西两侧长长的楼道非常安静。常香玉走了过来，轻声地叫我：“小彭呀，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饭店里有没有一个河南厨师，腿有点瘸叫侯瑞轩的人，如果在这我想找他。”

我回答：“有啊，他是东大楼厨房大班长（相当于现在的厨师长），手下管着好多人哪。他常来我们东五楼这边洗澡，您什么时候找他，我带您去，或者我明天打电话让他上楼来。”

常香玉急忙摆手：“不用不用，那样我太失礼了，他们家住哪啊？星期天我们休会，我想去登门拜访老侯。”

我告诉常香玉：“他们家就住在北京饭店后边的15号大院里，您星期天什么时间去，我给您带路。”

“那太好了，谢谢小彭。”常香玉说完，就对我讲述了本文开头的那段往事。常香玉一边说一边掉眼泪，连说侯师傅是她的大恩人。常香玉问我，侯大哥近况如何？家中都有什么人？我都一一告知。

我还告诉常香玉：“侯师傅在我们北京饭店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厨师。侯师傅自1954年由开封‘又一村’饭庄被选派到北京饭店工作后，参加了很多重大国宴的制作。他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宋庆龄等多位国家领导人都做过饭，还为金日成、西哈努克亲王、苏联的伏罗希洛夫、印度总理尼赫鲁、印尼总统苏加诺等很多来华访问的外国政要做过菜。”

我絮絮叨叨，将我知道的侯师傅在北京饭店的故事，悉数讲给常香玉听：

侯师傅为人谦虚好学，他跟北京饭店的川菜名厨罗国荣、范俊康、叶焕林，广东菜名厨张桥、康辉、李厚光，淮扬菜名厨王兰、李魁南，谭家菜名厨彭长海，西餐法式大菜名厨储礼藻、马彬生等人学习切磋，使他的厨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侯师傅后来又掌握了北京饭店二三百种其他菜系的做法。他跟广东菜冷菜名厨李厚光和西餐名厨李国茹私交甚好，通过学习交流，侯师傅的刀工、冷菜拼摆等技艺更上一层楼，侯师傅也成为一代豫菜宗师。

1957年，他被派往莫斯科的北京饭店工作。在那里，赫鲁晓夫多次吃过他做的菜，并对他的厨艺大加赞赏。有一次，赫鲁晓夫品尝了一道正宗的山东菜：葱烧海参，吃完一盘觉得不过瘾，又让侯师傅做了一盘。自此之后，苏联的高层领导，在莫斯科的北京饭店举办宴会时，几乎必点葱烧海参。直到现在，葱烧海参在莫斯科依然受欢迎，它是莫斯科老百姓爱吃的一道中国名菜。

1959年侯师傅回国时，赫鲁晓夫为感谢侯师傅三年来为他们烹饪的美味佳肴，派人特赠送侯师傅一台我国当时还很少见的黑白电视机。侯师傅回国后，将还未打开包装箱的电视机，交给了北京饭店领导，归北京饭店使用。

常香玉听完这些故事后，唏嘘不已，感慨地说：“侯大哥真是为人实在啊，做一辈子好人，难呀！”

星期天，常香玉休会的日子到了。上午，常香玉让我带她到北京最高档的王府井百货大楼选购礼品。在张秉贵的柜台，我们排了半天的队后，体会到了张秉贵“一抓准”、“一口清”的技艺和“一团火”的服务精神，这令常香玉大为赞叹。她还说这是她学习的榜样。常香玉挑选了糖果二斤，又买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还问我北京有什么点心好吃。我告诉她，北京的“大八件”和“小八件”有名。她听后一笑，便让售货员装了个点心盒。

出了百货大楼，她忽然想起：“小彭，咱们忘了买茶和烟。”我说：“那就不买了吧，时间太晚了。”此时已是11点来钟。当我们走到位于北京饭店后身的北京饭店宿舍15号大院门口时，看见侯大妈和侯师傅老两口，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

原来，前一天下午，我把常香玉要去侯师傅家的事给侯师傅讲了，他听了同样非常激动，想马上到东五楼见常香玉，不过我告诉侯师傅，常香玉在外开会，还没回来。侯师傅同意第二天上午邀请常香玉到自己家中见面。

1977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就在北京饭店15号大院红色的大门前，侯瑞轩和常香玉再次相聚。两位老人四手相握，泪流满面，在大门前，他们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过了一会儿，只听侯大妈大声说：“老侯，让常大姐和小彭到家里坐吧。”这时，侯师傅才回过神来，招呼我们到他家中做客，我也因此见证了一段非凡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