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春启
《红楼梦》第一零五回,宁荣两府突然被查抄,贾珍贾蓉父子被抓走。惊慌之中的贾政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派薛蝌出去打听。薛蝌回来说,有两位御史上本参奏贾珍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还有一款是强占民妻为妾,其女不从,凌逼致死。这后一款,其实是不实之词。惹祸之端,还是因为贾珍聚众赌博。作者之所以这么写,因为有其当时的背景。
雍正拿出了一张纸牌
清人赵翼的《簷曝杂记》中,记叙了清朝雍正年间翰林院编修王云锦的一段往事。故事大致是这个样子:
一年元旦,王云锦早朝后回到邸舍,和几个朋友一起斗纸牌消遣。玩儿了几局之后,忽然发现少了一张牌,怎么也找不着,无法再玩儿下去了。几天之后,王云锦上殿面君。雍正帝问他:王殿撰,元旦那天,你干什么来着?王云锦如实回答:跟几个朋友玩儿纸牌来着,后来丢了一张牌……。雍正对他的诚实大加赞赏,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牌给他,说:“你看是这张不是?拿回去接着玩儿吧。”
王云锦是康熙四十五年的状元,在康熙和雍正两朝为官,逝世于1727年。这个故事,是王云锦的孙子王日杏对赵翼说的,看来确有其事。赵翼对这件事的评论是:“当时逻察如此。”意思是雍正帝信息灵通、明察暗室。后来也有人讲述这个故事,并把和王殿撰一起打牌的说成是他的妻妾,把这个故事说成是雍正实施“特务专政”的例证。
陈康祺(1840—1890)在他的《郎潜纪闻》中也复述了这个故事,但他把这件事看成是雍正皇帝整饬纪律、教育官员的一种宽严相济的手段。这种看法比较公允。
这件事其实发生在朝廷严令禁止赌博的背景之下。雍正帝能得到一张纸牌,无非是参与玩牌的朋友中有人藏起用来检举。雍正皇帝虽没有加以惩处,但也达到了提醒、警告的目的。
康雍禁赌 措施严厉
康雍年间,官僚贵族、八旗子弟开始贪图享受、游荡饮博,不少八旗子弟因此破产。为了保住大清朝的“群众”基础,康熙帝不得不从国库中拿出数万两帑银为旗丁们还债赎地。康熙四十二年夏四月,玄烨训诫八旗子弟:“尔等能人人以孝悌为心,勤俭为事,则足仰慰朕心矣。倘不知爱惜,仍前游荡饮博,必以严法处之!”
早在康熙七年六月,玄烨就曾谕刑部:“严禁赌博,向有定例。近闻官民有以此为事者,荒弃本业,倾败家产,深属可恶。此皆该管官员稽察不严,或徇情护庇,不行发觉所致。”他指示刑部议出惩处办法,“嗣后满汉官员、军民人等有赌博者,该管官员不行察出,事发审实做何严处;旁人首告者,作何赏给”;还有出售赌博用具的,也要列入严行禁止范围。
直到雍正朝,赌博之风也未刹住。雍正一上台就采取了更为严厉的禁赌措施:“凡赌博者,旗人鞭一百,民人责四十板,各枷号两月;开场窝赌及抽头之人,各枷号三月并杖一百。官员有犯,革职,枷责,不准折赎。”按照这个处罚标准,旗人将被削除旗籍,意味着不能再领取朝廷发放的钱粮而失去生活来源,这处罚不可谓不严厉。因为雍正皇帝认为,赌博危害甚大,能使百姓“荒弃本业,荡费家资,品行日即卑污,心术日趋贪诈。父习之则无以教子,主习之则无以制其奴。斗殴由此而生,争论由此而起,盗贼由此而多,匪类由此而聚。其人心风俗之害诚不可悉数。”(《清世宗实录》卷八十二)他特别降旨:设立乡正里长,不时劝谕查察。违者报官究治。初犯枷责,再犯徒,三犯流徙。三犯以后斩。雍正四年,他“再申严赌博马吊(即纸牌)之禁:纸牌骰子,严禁发卖。准输钱之人,出首免罪,仍追回所输之银钱。汉军官员以马吊为解闷之具,大玷官箴。嗣后有此,揭参。”官箴,即做官的准则,这里可以理解为皇帝对官员的要求。雍正帝的意思是:官员不要说赌博,就是借打牌消遣也不行;发现了就要予以揭发、参劾。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背景,才有了王云锦丢一张纸牌的故事。
法华寺里抓到“法和尚”
法令再严、惩罚再重,也有鞭长莫及的角落。昭梿的《啸亭杂录》中,记载这样一件事:
乾隆初年,北京城的一座寺庙里,住着一个法和尚。他在寺内设赌局,引诱富室子弟聚赌,还私蓄妓女,日夜宣淫。在北京城里、皇帝的眼皮底下,一个和尚敢胡作非为,就依仗着跟他来往的尽是一些高官贵胄,加上他弄了不少钱,富逾王侯,因而无人敢管。
军机大臣阿里衮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天夜里,他带领隶属于内务府慎刑司的番役,翻墙进入寺庙,将法和尚抓住。在拿到了他种种违法的证据之后,阿里衮当即将京城各寺僧僚召集在一起,将法和尚当众乱棍打死。
这个阿里衮也是皇室贵胄,钮祜禄氏,清代开国五功臣之的额亦都,是其曾祖父;康熙朝辅政四大臣之一的遏必隆,是其祖父;康熙朝侍卫内大臣、死后入祀贤良祠的尹德,是他父亲;康熙帝的孝昭仁皇后,是他姑妈;乾隆朝初期第一宠臣讷亲,是其兄长。他本人,乾隆初年由二等侍卫授总管内务府大臣,迁侍郎,历兵、户二部。
阿里衮之所以迅速将法和尚打死,一是怕有人来替法和尚说情,二是怕牵涉人多事态扩大。后来,还真有人来替法和尚说情,但已经晚了。
昭梿说到的这个寺庙,就是位于东华门外北侧、今天的报房胡同西口的法华寺。此事当年轰动京城、大快人心,有人将此事画成图,在北京街头坊市售卖了很长时间。
马吊牌演变成麻将牌
王云锦所玩的、也是雍正帝所禁止的马吊牌,又叫叶子、马掉。是从明朝万历年以后兴起的一种纸牌。
马吊牌是由赌博附属品的筹码演变而来的,一共四十张:牌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万贯、索子两色是从一至九各一张;十万贯是从二十万贯到九十万贯,乃至百万贯、千万贯、万万贯各一张;文钱是从一至九,乃至半文(又叫枝花)、没文(又叫空汤)各一张。空汤、万贯、十万贯的牌面上画有《水浒》好汉,万万贯画的是宋江。索子、文钱的牌面上画索、钱图形。四个人一起玩儿,每人先拿八张牌,桌上剩余八张,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四人中一人为庄家,其余三家为闲家。三个闲家合力攻击庄家,使之下庄。庄主不固定,可轮流坐。
马吊牌后来发展演变为麻将牌,在清朝末年大行其道。
到了清朝末年,北京城中的赌博之风已经蔓延。据张祖翼《清代野记·赌棍姚四宝》中说:“京城遍九城皆有赌坊。”按说,俗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是专管缉捕盗贼、查禁赌博的,因为这些赌坊“岁有例规”——每年上缴若干保护费,便受到提督衙门庇护。提督衙门也不是绝对不抓赌,只是专抓那些聚赌的“贵介子弟或是京外官之富有者”。那些深宅大院,布有提督衙门的眼线。一接线报之后,提督衙门的番役连夜出动,堵住前后门一拥而入,聚赌之人无一漏网,锁至班房中,声称天明见官、听候发落。被抓之人这时便私下求饶,愿意纳贿求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或数百两,或上千金,写下欠条借据,签名画押,然后被盛宴招待,酒足饭饱之后,赌徒们款款而归。这时天还未亮呢。
贾母查赌 上梁不正
清廷的严令禁赌,符合广大百姓的愿望,因而得到了文人的响应,将禁赌写进了戏曲、小说之中。
根据《醒世恒言》中《十五贯戏言巧成祸》改编的昆剧《十五贯》里,就加进了批判赌博的元素:那个见财起意的娄阿鼠,就被塑造为一个赌徒,因为赌博输了钱,才去盗窃杀人的。
成书于乾隆年间的小说《绿野仙踪》中,有两个涉赌的人物。一个是小官吏之子朱文魁,“好赌钱,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父亲死后,朱文魁将独霸到手的千金家私,全部在赌场被人赢去。输红了眼的他为翻本,丧天良卖掉了自己的弟媳。不料弄巧成拙,弟媳闻讯出逃,自己的老婆反被人掳走,落个人财两空。另一个便是小说中一个重要人物的温如玉,他父亲生前做过陕西总督,家中“堆金积玉”。他有两大爱好,一好冶游,一好赌博。最后他千金散尽,一贫如洗,出家当老道去了。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涉及赌博的故事不止一篇。《僧孽》《王蘭》《赌符》,都讲到了赌博的危害。
最有代表性的还是《红楼梦》。在曹雪芹笔下,宁荣两府里人人赌博:摸骨牌,掷骰子,打双陆,赶围棋儿,抢新快,打天九,打公番……过年时,主仆上下,男女老幼,一起混赌。第二十回,“贾母吃毕饭,犹欲同几个管家老嬷嬷斗牌解闷”,说明饭前已经玩了一阵子了,没玩儿够,还想再玩儿。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就是输了钱,才去找茬儿排揎袭人的。李嬷嬷输给谁了?凤姐说,“大节下,老太太才欢喜了一日”,说明赢了钱的正是贾母。“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她也陪老太太赌钱来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第七十三回,探春告诉贾母说:“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觉得问题严重:“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这事岂可轻恕!”命即刻查处,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并且宣布: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这段事情说明,贾母是知道赌博的危害的,但是由于自身不正,无法正人,赌博之风已经刹不住了。第七十五回,贾珍居丧期间,因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以习射为由,请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名为较射,实是赌博。“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还有不少骑马来的,可见规模之盛。这么多人,白天赌射,晚上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彻夜狎优、滥饮。贾珍的胡作非为引来了冥冥间祖宗的叹息之声。终于,宁荣两府被查抄,贾珍被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赌符》篇后的“异史氏曰”,是一篇专为劝赌的骈文。其开头是:“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其结尾是:“呜呼,败德丧行,倾产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